四十多年来,深圳实现了惊人的经济增长和梦幻般的崛起,也历史性地形成了城市的“多副面孔”:从早期的“打工之城”“文化沙漠”,到后来的“创业之城”,再到近年被称为“搞钱之都”,那么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借用“文学是理解当代中国的中介”的说法,则可以说“深圳文学是理解深圳的中介”。弋铧的这篇《清风徐来》所说明的,是商业性如何构成深圳的城市内核和社会肌理,个人的物质性追求的正当性又是如何被自然化的,以金糖这个深圳女人为代表的居民,无论是他(她)们追求更好生活的热望,还是“那种欲望的挣扎,像笼中猛兽,低嚎着配合着风吟,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和困惑感”,都得到了最具现实主义的呈示。 这篇小说当然可归类为职场小说,比如一开始,就是作为保险业务二组组长的金糖在公司开会的场景,“会议其实很重要,落实杭州那边的养老院参观名额”。而保险业是一个极具符号标识意义的职场:“一路上,保险公司的销售员全程无交流,各自着力于自己跟着的客户,虽说是同事,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现在倒陌生得很,紧紧地跟牢自己的高客,彼此应该暗中较着劲,看回去后谁能成单。这才是硬道理!”也因此,“金糖在职场,当然非常艰辛。谁都知道保险这个行业意味着什么”。为了成单,她在高客王姐身边鞍前马后,细心伺候,目的就是拿下她!在小说的最后,我们知道,她的心机和付出,终获丰厚回报:“这笔佣金,在金糖的购房基金里,又加上重重的一笔。” 但故事显然又超越或游离了职场,说它是家庭小说也不无道理。事实上,职场与家庭,构成了故事展开的两条主线,它们大致上并行不悖,但也彼此穿插,乃至相互干扰,如“金糖当时正在大会议室里开会,接到班主任要求她来校的微信”;在她晚上盘问女儿的关键时刻,“这时,总监的电话又打过来”;在陪高客王姐飞往杭州的航班上,“飞机已经进入滑行状态,结果接到电话,是妈妈打过来的,说弟弟要到深圳来”,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但两条主线最终都在金糖身上交汇,让她“身心俱疲”。 就家庭生活而言,金糖所面临或必须应对的“压迫”主要源于这样两组关系:(一)核心家庭关系。夫妻关系处于寡淡期,金糖努力工作,业务顺风顺水,作为警察的丈夫刘德宝则经受事业挫败而被下放,两人处于分居状态,他们在家庭贡献、女儿教育、生育二胎等问题上有诸多矛盾并因此相互埋怨,加上公公的催生、女儿的叛逆,无不导致金糖精神紧张。特别是在物质上,家里开销大,加上丈夫的收入也供不起一家三口在这座高消费城市的花销,住的房子还是公公当年拿下的集资房,算是老破小,让她在公公的冷脸面前直不起腰:假若和丈夫离了婚,“连个房子都没有,我哪里有立足之地?”这都需要她在职场上拼命“搞钱”,而丈夫不仅指望不上,支付他那笔动用金糖攒下的首付款才得到谅解的赔偿,把他们一家拉回到原地,“金糖越来越觉得刘德宝的多余,这个家,有他没他,似乎没一点区别”。(二)原生家庭关系。金糖和弟弟金果是双胞胎,她自小就让着弟弟,长大后她越来越感觉到父母的偏袒,父母把自己的房产置换到弟弟名下,而弟弟则吃定了她,连母亲做个小手术的钱也要向她伸手,让她伤了心,以至于金糖在最后获悉女儿写的“我要弄死你!”的“你”是指未出生的二胎时,她反而释然:“如果生下第二个孩子,让她会觉得自己的多余,如果我们准备再给她生个弟弟,而不顾及她的感受,像她的父母那样,特别是像她的妈妈金糖那样,饱受重男轻女的创伤,那么,她来人世一遭,她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以上生活场景很寻常对吗?对。但也有不寻常的一面:正是这些场景,锻造出一个像金糖这样的深圳女人。 金糖来自四川,长得好看,聪明伶俐,她孤身来到深圳,当过民办教师、私企职员、商场导购,做过小商贩,开过店面,在淘宝经营店铺,后来进入刘德宝单位成为临聘人员,结婚后离职,后进入保险业。为过上好日子,买房,买车,送女儿上最高级的兴趣班,时不时地去欧美旅游,她韧性十足,如今已是业务组长,带着三十多号手下,业绩一直位列公司前茅。为了搞钱,为了拿下王姐这个高客,家庭生活也得为其让路,比如丈夫抱怨她不管出了“心理问题”的女儿,陪王姐出差到杭州;正在教育女儿的关头,总监来电,“金糖马上转头去自己房间开电脑,研究客户的信息、背景、习性、潜力值,以及客户分析”;丈夫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准备和她舒缓关系,但她说“我有个客户,在最后阶段了,马上就能拿下。我过会儿就回来”,匆忙地化妆,换上隆重的套裙,连看都没看看刘德宝,拿起她的腋下包就出了门,“像一阵风一般地走掉了,像摆脱他一般地滑溜地跑掉了”。 在故事的最后,王姐签单后说,“唉,也是难为你们了”,这话金糖“听着确实有那么点不顺耳”,加上之前王姐说的“这单抽成多少啊?离你自己买房的资金又近了些没?”让金糖脸色有点挂不住。但这“不顺耳”与“挂不住”,与签单成功所带来的喜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喜悦,正是喜悦构成了解读这篇小说的关键。我们不妨来分析一下金糖的喜悦及其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贴着地面滑行的故事,它几乎没有脱离城市现实生活之外的想象,即便有,其想象力的尽头也是“离你自己买房的资金又近了些”。换言之,像金糖(作者给她取了一个多么物质化的名字)这样为某种单一的生活逻辑所捕获的芸芸众生,在深圳岂止千万?那里有既定的人生路线和生活轨迹,这些汇合在一起,就构成了现代城市生活的普泛特征。也正因为此,金糖对于物质的追逐及其成功带来的喜悦,也就具有了生活化、自然化的正当性。 与此同时,她是一个女人,“性别”在这个故事中无疑有着特殊的意义:“搞钱”成功,不仅意味着金糖可以拥有“对得起自己”的物质条件,显示生活“始终在前进”,更重要的是可以搬离老破小、拥有属于“自己”的住房,不用在公公面前低三下四;而且面对曾把自己打流产的丈夫,“金糖突然就气势嚣张起来,对刘德宝也不再轻言软语,而是唇枪舌剑地反击了”“这两年金糖火气忒大,句句话夹枪带棒”。正如金糖对王姐说的,“您不知道,女人想要做点事,真是难上加难。现在还算世道好了,独立女性越来越多,社会的支援之声也越来越大”“那种事业有成的女性,更添了一股气势在挺拔的身段里,睥睨世界,霸气外泄”。 一句话,作为女性,只有事业有成(在职场“搞钱”成功),才能摆脱家庭等社会关系的羁绊和逼迫,成为生活上的独立自主者:“杭州的空气不错,因为历史悠久,连绿化都有千年古都的审美感,这样比较下来,深圳的绿化就显得功利和实用主义,有些牵强附会。但毕竟这里是自己的家,连呼进吸出的空气,都让金糖有一种主人的存在感。” 在某次小型饭局上,我认识了写小说的弋铧老师,因此也极大地加深了对深圳、对世界的认识:她的主业居然是外贸!换句话说,写作在某种意义上是她的副业,尽管这份副业带给了她极大的满足感或成就感。在另一次饭局上,她说起某次外贸订单的成功,脸上、眼里所泛出的光彩,均明白无误地昭示出这样一个事实:外贸事业的成功给她带来的喜悦及其意味或许并不比她的文学所带来的少。也正因为有了这点小体会,我读到《清风徐来》的如下结尾,不免会心一笑,而作者和金糖的形象则合二为一,她们是同一个“深圳女人”: “她太享受这清风徐来的傍晚了,那看不见的风,把世界都吹拂得美妙起来,她得意地闭上眼睛,世界早在她的脑海之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