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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身上既有学者的严谨有度，又有作家的敏感诗情；既有都市丽人的时髦品味，又有名媛淑女的温文尔雅。其小说集《无梦相随》（1998）、《十年杯》（2000）、《白水青菜》（2008）、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2010）《上海爱情浮世绘》（2022）均书写都市爱情，文中的都市生活极具现代性。潘向黎作品笔下的现代性有两重表征：第一重为物质现代性，第二重为观念现代性。《豹猫穿过丁香花丛》延续都市题材和现代性书写，小说发生在莫干山景区，三位时髦的上海都市丽人来此度假。尽管故事发生在自然景区，芝华士18年、爱马仕丝巾、挂耳咖啡、冻顶乌龙等元素依然散落在文本间，诸如此类对于物的精细描摹我们能在张爱玲、苏青、王安忆等女作家的笔下见到。 比物质现代性，潘向黎的作品更强调观念现代性。观念现代性意味着作品体现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情感观、性别观具备开放性和包容性。在潘向黎笔下，女性写作的对象和场域获得极大拓展。女性写作的场域不再囿于青春校园、家庭空间，议题也不再拘泥于两性关系、私人生活。《豹猫穿过丁香花丛》书写三个不同年龄段女人的姐妹情谊、写姐妹们的度假生活，展现女性人生的三个不同阶段，表现三种同中有异的人生选择。作品中的三位女性突破传统的性别脚本，不再将自我放置在被选择、被救赎的客体位置之上，而是自主选择生活方式，是否拥有伴侣、是否选择结婚都无法掩盖其个体价值和社会价值。她们无论是单身还是已婚，有伴侣还是分居，都处在自如自洽、富足丰盈的状态之下。 以作家冉一秋为例，她50岁，专注于事业，离婚多年，与前夫、女儿分居。潘向黎这样形容冉一秋的生存状态：“这十多年她过得越来越自由，心里越来越透彻——既清楚自己要什么，也清楚别人怎么看，同时对别人的看法既不对抗也不妥协，当然更不解释，因为不需要。冉一秋的人生信条是：成年人的生活，不要依赖；成年人的选择，不要解释。”（120页）她坦坦荡荡，清风霁月，自我接纳和自我觉知的程度极高，她了解自己内心真正想要什么、适合什么。面对他人评价和世俗标准，她既能做到拎得清，又能做到挑战和超越这些标准。面对成年女儿在生活琐事上的求助，她勇敢拒绝被依赖。经历婚姻生活和世事变迁，她深刻意识到女性在社会结构中处于怎样的地位和立场，她走出妻子角色和母亲角色，回返职业女性身份，逐渐走向自由之路。冉一秋大胆吐露：“比起传说中理想的婚姻，我更想得到理想的事业和理想的体重。”类似表达得到两位好友的认同，也代表当今社会不少女性的心声和追求。 三位女性角色的感情观和价值观在“讲故事”之中悉数呈现。35岁的贝语新首先分享了自己的烦心事，她遇到已婚老教授的“示好”，对方比她父亲还要年长，碍于工作关系，她不得不以礼相待。65岁的卫婉之随后分享大学时代的一段故事，已婚有娃的年轻男老师以相当文艺的方式向她倾吐爱慕之情。50岁的冉一秋则诉说，她当记者时曾采访一位名校教授，学术交流之余对方却吐露对她的欣赏，甚至开起带有性暗示意味的玩笑。聊着聊着，贝语新大胆猜测：“这三个故事里的男人，可以设置成同一个人哦。我捋一下时间线啊，卫姐姐读大学的时候，他三十岁；冉姐姐认识他的时候，他六十出头；现在我遇到了，他七十几了，从年龄上看，完全有可能。”（121页）无巧不成书，从已知的职业信息和讲话方式来看，三位女性遇到的很可能是同一位男性，该男性在人生的三个阶段分别向三位女性发起“示好”。冉一秋提到一幅摄影作品，摄影师在同一位置多次按快门拍下一朵云在不同位置的样子，多次曝光作品叠加成为一副艺术品。她随即发出疑惑：那真的是同一朵云吗？“如果每一个瞬间都是这朵云，那么其实下一个瞬间它就变了；如果要全部的瞬间叠加起来才是这朵云，那么又可以说每一个瞬间都不是这一朵云。”探讨由一朵云联系到一个男人的不同生命阶段：“一个人二十岁、四十岁、六十岁，他是同一个人吗？”（121页）随着“观察者的角度和立场的变化”，很多事情无法说清，也没有深究的必要。这场有关可变性和不变性的哲学探讨并未走向虚无的、形而上的空谈，而是归结为朴实的生存智慧——“只要我们自己心理上不拧螺丝，让自己松弛，其实也都不重要”。（121页） 三个类似的故事展现女性在求学、职场中遭遇的尴尬情况，面对来自上位者的“示好”，面对来自工作伙伴的“求爱”，面对来自已婚者抛出的“橄榄枝”，既难以严词拒绝，又很难妥善处理这份“经验”。职业女性首先会进行自我审视、自我怀疑，将这份不适和尴尬归结于自身穿着打扮、言谈举止上的不得体。作者将女性自我反思的心路历程表现得恰如其分，三位女性的经历分别对应着女性成年后的三个成长阶段：懵懂无知、情窦初开——自我怀疑、自我反思——打破桎梏、松弛自洽。她们放下寻求认可和自我证明的欲望，逐步认识到：“其他人的评价真的无所谓，最需要在意、最需要取悦的人是自己。”这与女性主义主张的——女性不需要男人的认可也能做好自己，我的价值由我创造不谋而合。 由《豹猫穿过丁香花丛》可见，潘向黎的写作是自然而然的，她将女性一直以来在遭遇、在思考的人生困惑和生存命题，自然而然地诉诸笔端，如静水深流一般。《豹猫穿过丁香花丛》非常“当代”，探讨浪漫爱意识形态瓦解的新时代下，女性该如何自处。人性中的卑劣面和黑暗面也许永远不可能消除，“男教授”的行为也许会一以贯之，但当代女性以实际行为告诉我们：社会原则正在默默发生变化，时代大环境正在默默发生变化。感谢潘向黎不曾低估当代读者，感谢《豹猫穿过丁香花丛》记录下2020年代各年龄段都市成年女性的生存样本，以敏锐的笔触把握最新鲜的时代脉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