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预报员》，王选著，重庆出版社，2023年
    小说是一门时间的艺术，故事随线性的时间一起流动，时间又被安静地封存在故事当中。好的讲故事的人，把时间当作游戏，在时序倒错的讲述中，不仅带读者领略到精彩的故事，又能照亮现实的生活。从《南城根》到《最后一个村庄》，从《青山隐》到《彩虹预报员》，王选就是这样一个讲故事的人，把一个个珍珠般的小故事，用共同主题的银线串联起来，从现实串到想象，从过去串到未来。
    王选的小说总能体现出一种自觉的时间意识，从小说整体的时间布局，到每个故事中叙事时序的设置，都能看到他巧妙而克制的文学构思。《彩虹预报员》由十个短篇小说组成，十个故事各自独立，却总体展现出一个从过去到未来的时间顺序。记忆和听闻中陈旧的过去、火热滚烫的现实体验、充满想象和奇幻的未来时光，如幻灯片般依次上场。面对不同时空设置的故事，作者也选择了不同的叙事技巧来呈现。在过去的时间段中，通过把曾经和现在的故事片段，以蒙太奇的手法交叉呈现，从而制造出更多的悬念和故事冲突；在当下的时间段中，能从作者笔下十分明晰地看到新写实主义的影子，流动和琐碎的生活细节伴随着真实的现实感受跃然纸上；在未来的时间段中，作品创造了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从人的异变到新的社会样貌，带领着读者用一个新的思考方式来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自觉的时间意识不仅体现在王选成熟的写作技法上，更体现在虚构（故事）对现实的观照上。《彩虹预报员》中十个故事并置于大跨度的时间脉络中，却又全都紧紧贴合着时代的脚步烙下现实印记，共同承载着言说传统与现代、新伦理与旧伦理、人与技术之间对抗的理性反思。《夜谈记》中祖父用科学的解释破除了人们“遇鬼”的迷信，却又用迷信的方式带领子孙后代们送别去世的弟兄；《荷马的忧伤》中，曾经崇高的文学理想在讲究功用效率的现实冲击下式微，何马因对文学狂热被送进精神病院，回归生活后隐秘的文学追求再遭破坏，终于跃下高楼；《彩虹预报员》中切除痛苦回忆只要快乐的追求，《X或x》中逐渐被异化为物（手机）甚至被物取代的人类，无一不在或真实或离奇的想象中诉说着对抗的审美和价值观念。故事中过去和未来的时间距离，是现实生活更为宽阔多变的哈哈镜，不同时代的故事都在共同展演着当今社会的众生相。
    时间是讲故事的人最擅用的魔法，褪去引人入胜的故事外衣，是王选以冷峻的文人眼光对现实生活的理性反思以及对现代社会的激烈发问。《彩虹预报员》的十个故事的时间跨度长，人们经历着从文化风俗到社会生活发生的剧变，而反观当今社会，不也正在经历着一场现代化的变革吗？《夜谈记》中祖父以科学破除了鬼怪迷信，却仍以“迷信”的形式保留了对文化传统的坚持和对鬼神的敬畏；《穿虎皮的八爷》中，马八一以劫掠的方式积累财富，成为村庄的末代英雄，也正是传言中的财富，使他在虚伪的亲情中走向末路，金钱作为至高价值成就了他，也毁灭了他；《归去来兮》中的母子在不均衡的现代化城乡发展中奔命，追逐时代的脚步太慢，追赶不成以至于连退路都失去了。那么，在现代化转型而快速发展的今天，慢于时代脚步的人将何去何从呢？放眼未来，人们不断创造新的科学技术，而科学技术反过来也成为了人的一部分，人操控机器，又被机器操控。未来的现代都市当中，功用和效率成为至上准则，人的价值被忽略，于是就出现了《斑马》中的多余人，被淹没在汹涌的快节奏生活当中，只有身上灼伤的红色斑纹，来证明自己的血肉和灵魂。甚至，王选还构建出一个更大的想象空间，机器成为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成为人，代替人。《X或x》中，有人与手机结婚，人体植入机器后改变人的能力，可当半机器人记起往事，明白自己已被机器同化后，才恍然醒悟原来人并非操控机器，却是在科技的操控之下。反观当下，手机已然成为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当人离开手机就心慌没安全感时，是否也是人被机器操控的一个征兆？无论是《彩虹预报员》还是《咸城夜逃》，王选都设置了一个荒诞的情节，那就是“我找我”。当人的价值逐渐在现代化进程中被功利和科技异化进而取代时，“我是谁”的问题亟需被重新解答。
    其实《彩虹预报员》并非是王选面对现代化转型社会的第一次尖锐提问。从《南城根》到《最后一个村庄》，王选始终把目光聚焦在现代化进程和新农村建设中的西北城乡。《最后一个村庄》以同样的时间结构，言说了西北地区在现代化进程中乡村人口流失、新旧文化更迭和伦理观念冲突等问题，而《彩虹预报员》则在这个基础上走得更远。这次王选在指出城乡现代化问题的同时，通过对未来社会的想象，提出了“人与科技”这个更加宏大的社会命题，展现出其更加博大的文人胸怀。王选在书的终章《咸城夜逃》中描述骡子重返鱼儿沟后的心情：“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故乡了。大地如此辽阔，可盛不下城市的欲望，也存不下我针尖大的愁绪。”这一声叹惋与《最后一个村庄》遥相呼应：“故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
    然而王选并非是以一种愤懑不平的心情书写故事的，相反他对未来的发展充满乐观和希望。王选在采访中说，他的小说一是缅怀故土，二是保存记忆，三是照亮未来，看见了最后一个故乡，乡土重建才会行以致远。我想，这和《彩虹预报员》的精神主旨不谋而合。切除痛苦不是人生追求的目的，但是大雨过后会有彩虹，“这世间，因为有了痛苦，一切才变得更加完美，因为有了痛苦的回忆，生命才算完整”。所以，直面生活中的苦难，直面现代化转型中的城乡阵痛，未来才能行以致远，看见雨后彩虹。“彩虹预报员，这正是我应该干的工作。”这也正是王选文学书写的真诚表白。
    （作者系兰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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