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十年前,我读到王延才的小说《王破烂》,这是他写的第一部小说,我也是第一次认识了王延才。他不是专业作家,但他对文学的感悟力丝毫不逊色于专业作家。更重要的是,他有丰富的生活经验,他的第一部小说就是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素材写出来的。正是通过这部小说,我对王延才有了深入的了解,并对他充满了敬佩之情。王延才在一家国有企业当工人,但他写小说的时候已经是一名下岗工人了。《王破烂》中的主人公王正民就是一名下岗工人,他因生活所迫,只好去捡垃圾、收破烂。但他放得下面子,挑得起重担,凭着自己的热诚和信誉,终于闯出了一条生路。市委书记也赞赏他的闯劲,亲笔为他书写了“下岗废品站”的牌匾,在这面大旗下,王正民带领着一批下岗员工蹬上倒骑驴,开始了新的生活。我由此敬佩王延才,倒不是觉得他一定在现实生活中也有过捡破烂的经历,而是在小说中,我强烈感受到一种工人阶级的风骨和傲气。当时我还没有与王延才见面,我想象他一定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东北汉子,待我见到他的时候,才发现真实的王延才与我的想象完全不合,他并不魁梧,面带微笑,有着一种儒雅的神情。 又过了几年,王延才的第二部小说《厂魂》出版了。小说写的仍然是工人的生活,仍然是国有企业的困境。与第一部小说不同的是,这次,作者的重点是放在写国有企业的突围上。东北某市的松江纺织厂在进行改革的过程中一波三折,但有正义感的工人们终于团结起来,以壮士断腕的勇气,从旧体制的窠臼中冲决出来,让工厂获得了新生。小说塑造了一个对国企改革有着清醒认识和理想信念的工人形象王毅光,无论是在印染车间当主任时,还是当厂长担当起工厂改制的艰巨任务时,他始终有着一腔热情,以个人的人格魅力和执着的信念唤起工人们要做国家主人翁的自觉,与工人们团结一致,终于迎来工厂扭亏为盈的曙光。这部小说因此也被称赞为是“工人阶级的雄壮乐章”。 经过数年的精心构思和反复打磨,王延才又写出了第三部小说《中国名片》,最近由黑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了。这是一部以中国高铁建设飞速发展的现实为背景的工业题材小说,松江市华龙机车车辆厂凭实力拿下了为中国铁路制造首批国产化动车组的项目,全厂的科研人员和工人们共同努力,生产出了中国一流的动车组。小说的主人公是上世纪80年代从交通大学毕业的三位年轻人:王华山、萧蓝和孟志,他们把自己的青春和汗水都挥洒在了华龙机车车辆厂,经历了工厂改制的艰辛和痛苦,也为生产一流动车组作出了巨大贡献。有意思的是,小说特意写他们当年是坐着绿皮火车来到松江市的,而几十年后,三人中的王华山被选为党的十九大代表,他是坐着自己工厂制造的“复兴号”动车去北京参加大会的。 当我把王延才的这三部小说放在一起时,发现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国有企业的三部曲。尽管每一部小说的故事和人物都没有关联,但内在精神却是一脉相承的。这就是中国工人阶级的自强不息、坚忍不拔的精神。它构成了三部曲的总主题,而三部小说在表现这一主题上又各有侧重,《王破烂》是沉重的,《厂魂》是悲壮的,《中国名片》是激昂的,从沉重到悲壮再到激昂,恰好又画出了国有企业改革发展的一张曲线图。 我从王延才的创作中看出,他始终把为工人说话、替工人撑腰作为自己的写作目标。他要把工人最真实、最珍贵、最可爱以及最有价值的一面通过自己的小说充分表现出来,让更多读者了解工人、体谅工人、尊重工人。在王延才的小说里,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工人的心跳。他小说中的主人公基本都是代表着工人本质精神的工人形象,如《王破烂》中的王正民、《厂魂》中的王毅光、《中国名片》中的王华山,他们虽然有着不同的故事,有着不一样的脾性和爱好,但在他们身上都具备了现代大工业精神,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工人的鲜血。从王延才在三部小说中连续不断地提供的人物形象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中国工人的传统精神并没有流散掉。只不过在一个崇尚资本和财富的时代,我们的社会逐渐把他们遗忘了——也包括当代文学。因此,我们特别应该感谢王延才,他一而再地为我们书写真实的工人形象,他仿佛被一种强大的使命感所驱动,要以这样一种方式与社会遗忘进行抗争,也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弥补当代文学的缺失。 我还想说说王延才在写作中的身份认同。所谓身份认同,是指个体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和对所归属群体的认知以及所伴随的情感体验及行为模式进行整合的心理历程。身份认同是对主体自身的一种认知和描述,它包括很多方面,比如:文化认同、国家认同。作家进入写作时必然面临身份认同的问题,他要在自我身份与所归属群体的认知之间进行调整和取舍,身份认同的问题处理得是否妥当,关系到一个作家的主体性能否在写作中得以充分彰显。王延才在写作中的身份认同非常明确,他是将自己视为工人群体中的一员,他以工人的身份进入写作情境之中,他写的是工人,他感觉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所以,他的叙述是一种与人物处于融洽状态中的叙述,是一种自我参与其中的叙述,而不是自我站在局外的客观叙述。更多的时候,他还把自我投射到人物身上,自我与人物融为一体,这突出表现在几部小说中的主人公身上。 王延才是以工人身份而自豪的,这使他在写作的身份认同上更加理直气壮,因此,他的小说具有强烈的工人意志,抒发着浓烈的工人情感。王延才对工人以及工人在国家和社会中的位置和作用有着自己的理解,当他带着明确的工人身份认同进行写作时,就会强化自己对工人的理解。当然,强化过度的话也许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比如,《中国名片》的结尾反复渲染工人的奉献精神,多次出现工人加班太多,以至晕倒、病倒等情节,读到这里,我有一种心疼的感觉,中国工人身上的拼搏精神是西方国家的工人难以比拟的,但越是这样,我们越要保护好他们,珍惜他们的身体和生命。小说写到一个外国专家向工厂领导提意见,认为要保证工人休息的权利——我支持这个外国专家的意见,恨不得在他的意见书上也签上我的名字。但尽管会存在强化过度的问题,我还是要为王延才的工人身份认同点赞、叫好。在工业题材小说日益边缘化、文学中的工人形象越来越模糊的当下,如果有更多的作家像王延才这样以明确的工人身份认同来进行写作,就一定会带来一片当代文学的新景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