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熬夜的人,即使在熬夜的人里也不算规律。我有时候早晨起,有时候夜里起,所以有时候白天写作,有时候夜里写作,时间于我来说是弧形的,像碎在地上的钟表盘,我抓阄,抓到哪段是哪段。我这样的人,写作能有什么大纲?就算有,也是豆腐渣工程,要从我的文字上过座桥,心里是绝不踏实的。所以我写《全身麻醉》,从第一句话开始,我就设想看到它的人站不稳,明明地上铺着的是砖,但总让人怀疑是屋顶上的瓦,下面还睡着个人。 文字即整体,而非片段印象,它是一个完整的人伸来一只友好的手,我们立马抓过来把把脉,看到青筋,看到血管舒张,看到红色的河流上漂泊来一对眼睛,这对眼睛又在指挥着面部的旋律……你看,我快收不住了,文字在散落开来。我放牧的这些文字看到了一片草原。 西边的太阳在升起,东边的月亮也在升起,好像地球有许多个复印件,顺序错乱,左右颠倒,叠放在一起。文字乱了套,它们特立独行,逼我作出解释。 我认为即使这些局部四散而逃,也不过是厚厚隆起的肌肉,其实并未脱离整体。我是这样认知的:小说里的每句话都包含了故事,甚至人物。人物的影子是由故事的光亮投射进文字里的。 我学习写作,注重条理,有步骤地去安排文字,像一级级台阶,棱角分明地去介绍一个人物,然后展开他的故事。我不是在谈这样的创作方式古老陈旧,相反,不少让我着迷的现实主义小说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去构建的。当我察觉巨大差距更多是在文字内部,我开始领悟到,作者的整体会在文字的局部上显形(短篇小说最为明显),而语言的行囊里绝不止那点儿私货。我的意思是伎俩和小聪明不能满足语言内部的空间,它们可以带来风趣,但只占很小的一部分,而所剩的空间,是不可描述的,是属于巨人的。 另外还想说一嘴,想象的空间受到符号的约束,而同一时代下的不同文化之间,不同的符号正在通过互联网加速产生,这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沟通暗号、密码变得越来越繁杂,具体表现在一些解构严肃的作品中,符号愈发晦涩,而晦涩不在于其内部复杂的文化链,而在于互联网流行的速度,这使得想象力的表述越来越难以捕捉。当然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老调重弹,我之所以重新说出来,单纯是因为我希望人类的理性依然在接管这些,而不至于沦为瞎想的奴隶。现代符号的泛滥,是令人恐惧焦虑的,曾经保留下来的土地已由这片符号的海域主宰,想象力从海底出发,不见光,四处都是符号的暗流,无法借力,因为它们转瞬即逝。我猜想现代有很多作者因此苦恼,既杜绝对现实的临摹,又对梯云纵的身法担心受怕,为此逼迫自己和无穷尽的符号一同裹入漩涡,若不凭着理性,仅仅排列组合,那就类似于AI写作了。而理性就如同一个小瓶,如何装下大海,只不过这次大海不以神的形式显现,而是以符号的形式显现了。当然,这些未必是问题,而将这些问题当作问题,或许才产生了写作的阻碍。 讲这些,更像是在罗列我的一些疑惑,写作与其说是翻山越岭,不如说更像是盗墓,那边铲一铲,这边铲一铲。未来的陵墓不知道还铲不铲得到,不清楚要进行多少阅读和学习才能接近了。 对了,关于《全身麻醉》的创作谈,其实只看第一段就够了,现在才说,是我忘了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