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的圈子化、同人化写作现象,作为文学批评领域的一个顽疾,一直以来难以找到破解的方法。一方面,中国是一个人情化社会,批评家不但很难破除面子观念,同时也存在着拉帮结派的江湖意识,他们以学术趣味、价值立场、居住地域、师门谱系等为纽带结成共同体,确立山头、抱团出击,且往往以功利性的目的为前提开展批评活动,诸如为某位作家或者作品造势而举办的研讨会等等。另一方面,批评家也致力于自我身份的建构,通过加入某一个批评圈子在批评场域中占领评论话语权,甚至在专业评奖、商业推广等外围的文学地理版图上也占据有利地形。近年来,批评界对于批评写作的圈子化、同人化倾向展开了深入的批评,将批判的触角延伸至背后的社会氛围、传统价值观念以及体制问题等层面,并将批判的锋芒指向批评家在利益驱使下独立品格失落等问题。不容否认,对于批评圈子化、同人化现象的批评体现了批评界可贵的自审意识,但是,持续的批判和呼吁并没有产生切实的效果,这是否意味着,当我们无法改变中国社会的某些传统与风气,批评圈子化和同人化是个无解的问题,只能任由其越演越烈而无能为力?其实,这样的看法未免悲观,因为当前批评的圈子化、同人化写作,在新媒体语境下,已经呈现出了新的形态和特征,文学批评的语境和格局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深入探究新媒体语境下文学批评圈子化、同人化写作的新形态、新特点,也许能为我们厘清批评“圈子化”写作的问题实质、探寻“圈子化”批评的破解之道,提供一些有价值的认知思路。 新媒体语境下批评圈子化、同人化的写作,已经不再局限于学院派批评中的“红包批评”“人情批评”等表现形态,而是形成了聚集在豆瓣、知乎、百度贴吧、哔哩哔哩等平台的批评圈层化现象,并占据了新媒体平台的批评主流空间。与传统学院派批评的圈子化、同人化写作不同,新媒体语境下的圈层化批评具有批评主体的粉丝化、批评生产的组织化、批评立场的单一化三大鲜明的特点。这些圈层化的文学批评,在新媒体语境下,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影响力彰显出批评本身的效用性,既生机勃勃,又具有一定的破坏力。这是一种值得关注的现象,也是一个值得警惕的问题。 批评主体的粉丝化,突出体现在以粉丝为写作主体的饭圈批评已经占据了新媒体文学批评的主场这一事实。诸如以作品、作家为中心聚集起来的粉丝群体,不但以“埋梗”、“吐槽”和“催更”等方式强烈介入网络文学作品的后续写作,同时以“原著粉”的身份影响IP影视改编中的文本走向以及选角,乃至于票房和收视率等等。粉丝作为介入文艺现场并形成声浪的有效批评力量,以其激烈的现场交锋之态显现出文艺批评该有的鲜活性和生命力,与传统学院派批评的内生性和刻板性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定程度上也为构建理想化的批评形态和批评生态格局提供了映照。 批评生产的组织化,一方面体现为批评写作在当下日趋成为附着于产业运作的一个环节,无论是以粉丝为写作主体的饭圈批评,还是学院派的批评写作,在新媒体语境下,都已被纳入高度组织化的运营体系之中,成为当下圈子化、同人化批评的主要生产机制。尤其是在文学产业化和政绩化高度融合的文学生产场域之中,批评往往被内嵌入主题先行的写作路径和批评逻辑,这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批评权力的弱化与批评主体的自我解构。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组织化的生产机制中,经济判断和审美判断成了一对连体婴儿。正如布尔迪尔所指认的,在文化生产中,趣味已被作为一种阶层区隔的工具而使用,圈层化的批评也成了批评者自我标签式的存在,而批评意义的弱化以及对于批评者自身身份的建构意义的进一步放大,正在成为一种新媒体文学批评的典型症候。 批评立场的单一化,一直以来指向的是学院派批评中的人情批评、面子批评和红包批评这一现象。这类批评事实上已经成为一种寄生性的写作,真正的学理性和专业性无从寻找,这类批评家已堕落成了评论对象的无原则的鼓吹者和利益代言人。正是这一倾向长久以来侵蚀着学院派批评的健康肌体,不但阻碍了文学批评有效抵达文艺现场,同时也在不断解构这一圈子原本具有的影响力和权威性。而新媒体语境下圈层化批评的立场单一化倾向,和“红包批评”这类批评的功利性目的不同,更多源于批评主体批评视角和审美经验上的先天缺陷。它们看似活色生香,但往往充斥着非此即彼的二元化审美立场以及情绪化的表达,网络世界中群体极化的思维表征在批评中得到淋漓尽致的显现。因此,饭圈批评表层的现场感和鲜活性,其实难掩内在的二元化批评格局和非此即彼的批评话语带来的苍白和刻板。比如,当前泛化的道德意识、机械的文学反映论正日益入侵到文学批评之中,这导致不少经典文学作品获得“三观不正”的评价,甚至鲁迅、莫言等作家的经典作品屡屡被作出庸俗化的解读,价值也被“重估”。这类来自某些特定圈子的文学批评往往因为其标新立异的立场和话语而迅速出圈,虽未能撼动文学批评的基本盘,但其负面性影响也不容小觑,因为这类“审美降维”的文学批评,不但无法引领当前文学创作的提升,也无助于读者的精神提升,而且将极大拉低读者的审美层次。 因此,圈子化、同人化的文学批评在新媒体语境下实现了新的格局调整和圈层组合,既为创造更富有生机的文学批评环境和批评价值的实现提供了契机,但同时也面临着新的隐患与危机。新媒体语境下,“全民目击”式的监管一定程度上会抑制红包批评与人情批评的运作空间,在促进批评家自律意识的形成和批评独立品格的坚守上具有积极的作用,因为过于明显的红包批评和人情批评容易被动“出圈”,会给批评家个人的声誉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但同时,一些坚守独立精神和努力捍卫客观立场的同人批评,也无法避免被误解为人情批评、红包批评,毕竟文无定法,而情绪化的表达和专业性的批评之间在部分人眼中也无法显示出明显的鸿沟。当前这类同人批评写作在新媒体语境下被放大,甚至被动出圈,引发网络暴力的事件频频发生,这也会极大地挫伤批评家的写作和参与热情。如2022年9月关于一位女诗人诗歌在网上引发的质疑,导致多位文学批评家被网民点名、质疑,陷入了大众的口诛笔伐之中。在新媒体的批评场域中,参与诗歌点评的学院派批评几乎被统一界定为捧场式的圈子批评,而后续针对女诗人诗歌辩护的行为则被个别作者上升到压制民众文艺批评权的高度:“文化圈子,圈子文化,一旦形成文化寡头,盘根错节,排斥批评,堵塞言路,抱团谋私。是不容忽视的民众文艺批评话语权问题。”[1]面对如潮的批评,大多数批评家选择了沉默与回避,这意味着把喧嚣的舆论场完全留给了批评者。这种对话渠道的缺失,不但使得关于诗歌的文学价值这一专业问题无法得到深入探讨,事件背后所潜藏的问题被遮蔽,同时也显示了学院派批评在公共空间的失语。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可以说,对话性批评渠道的封闭与堵塞,正是当前新媒体批评场域亟待解决的问题。而问题的核心,在于如何打破圈层之间的阻隔,构建一个可以平等对话和顺畅沟通的共同批评空间,这也是破解批评圈子化和同人化的弊端和困境的重要渠道。粉丝化的批评主体存在着自身的局限,在文化底蕴、理论积淀等无法和学院派评论家相提并论的情况下,粉丝作为批评主体的写作被群体赋权必然会导致批评话语格局呈现整体性的“审美降维”。而学院派批评的圈子化、同人化写作,要拥有面对粉丝群体的主动意识,在接受粉丝群体监督、质疑的同时也致力于批评的抵达。其蕴含着一定理性精神以及前瞻性思考的批评作为一种稀缺的声音,值得被饭圈批评的群体所关注、倾听。这也是避免粉丝群体陷入单一极化思维,形成封闭性审美空间的重要保障,以及引领未来文学保持健康走向的一个重要立足点。而新媒体领域中的学院派批评处于一种相对边缘的地位,并越来越多地在批评话语的交锋中呈现出一种无力感。因此,特别需要学院派以圈子化和同人化的批评形态形成一种合力,不但可以在面对重要文学议题时抱团作战,集体捍卫批评的学术性和专业性;同时,也引导学院派拥有“破圈”意识,寻求批评主动突破圈层传播的途径,以群体性的力量参与到新媒体语境下文学批评话语的交锋之中,从而在文艺观念的启蒙、文学作品的推荐、批评写作的逻辑等方面为普通读者及粉丝提供参照性、引领性的思想资源。当然,需要明确的是,新媒体语境中的圈子化批评交流是平等的、互为参照的,不存在着单方面引领的问题。新媒体的圈层评论有来自现场的鲜活感,敏锐、真切,最贴近生命本体的表达,值得被学院派所珍视。学院派批评通过和新媒体圈层批评的交互,可以在面对新兴文学经验和样式时就如何提升敏锐性,强化自我的参与性和对话性等方面汲取有益的经验,及时跟进文学现象的更迭,捕捉热点,对成因加以阐释,在众声喧哗的新媒体平台中及时发声,为跨圈层的传播创造有益的契机;同时通过圈层批评的交互与破圈,激发文学理论的活力,让理论在与经验的对话和碰撞中不断发展,拓展文学批评向纵深发展。当然,就目前而言,文学批评要实现跨圈层的传播,不但要突破这种圈层之间的门户之见,互相开放,同时也要致力于如何打破批评语言区隔。新媒体语境下批评圈层之间的区隔,不仅体现在学院派和饭圈之间,即使是新媒体批评的聚集地豆瓣、知乎、百度贴吧、哔哩哔哩等社交平台之间的批评话语和文风也有着很大的差异。如何引导圈层化的批评达成“在圈”和“破圈”意识的平衡,关注跨圈层的传播效应,是提升文学批评圈子化、同人化写作整体格局的重要途径,也是建设更为健康、更富活力的新媒体文学批评平台的重要手段。 注释: [1]丹青:《独立调查.圈子文化或在剥夺和压制民众文艺批评权》,“诗画人生”公众号2021年3月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