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6日,随着馆长李敬泽再一次把手与巴金先生的手模印重合,《文学馆之夜》来到了第四夜,节目从这一期起也正式宣告过半。如同清蒸鱼的中段,盛宴中最细腻醇厚的部分被送到观众面前。这一夜,李敬泽、汪朗、梁晓声、张泉灵四位嘉宾的讨论话题是“父与子,肩并肩”。父子关系——一个古老的命题,也是人类的永恒话题,更是百年新文学以来一个常读常新的母题。 在文学馆建筑群的后方,朱自清先生的塑像凝望着馆里的小池塘。夏季的夜晚,池塘水面倒映着月光,睡莲绽放,几多雅趣。设计师在借鉴《荷塘月色》的巧思进行布局时,恐怕没能想到,参观者和馆员们日常会取道先生背后,在观赏荷塘美景的同时,又能体味一重《背影》的意境。“背影”是一种现实,一种隐喻,一种象征。“我”和父亲之间那种关切与被关切、理解与被理解的感人场景,发生在无数个家庭之中。有多少人是那默默无言、不善表达的父亲,他们翻越旧时的铁轨,只为儿子买几只橘子,今日在土地上、车流间、电脑前辛勤工作,多半也只为能早点回家,看看素日里心头倏忽闪过的孩子的脸。清淡质朴、情真味浓,醇厚的父子亲情铭刻在中国人的血脉里,铭刻在我们共同的民族性当中。 当然,在父子关系的日常环节里,紧张与潜在的对抗往往是常态。几位嘉宾为观众们引述多部文学经典,其中的父子关系都可谓跌宕起伏。从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到巴金的《家》,父亲在整个世界近代文学的谱系中都关联着陈旧、腐朽,习惯性地成为着被批判和被淘汰的对象,父亲的形象很天然地与新旧文化冲突联系到一起,并成为这种装置结构的核心所在。可以说,在近代文学里父亲走到哪,儿子就要反抗他到哪。而在现代中国的文化变革中,父权制内在要求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秩序在“五四”时期也遭到了来自文学思潮的猛烈冲击,《家》中“长兄如父”一般的觉新、《雷雨》中的周朴园、《子夜》中的吴老太爷等人物,都与封建的、落后的、保守的文化相关,而“子一代”的形象往往光明可爱,充满了朝向未来的新鲜感。 不过,这种文化上紧张的“父子”关系,也陆续随着现代性危机的自我纾解发生变化,汪朗和父亲汪曾祺的关系就是一个反例。汪曾祺先生在他的名篇《多年父子成兄弟》里写到,“我觉得一个现代化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父母叫人敬畏,儿女‘笔管条直’,最没有意思。”现实中的汪家父子还真是这样,儿子管父亲叫“老头儿”,汪曾祺有时挂不住了就说,“你们要对我好一点,我以后可是要进文学史的”。孩子们才不管这一套,集体把话折回去,“老头儿,就你?别臭美啦!”好吧,但汪曾祺先生也无话可说,因为毕竟他说过,“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另外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尽量保持一点童心。” 汪曾祺先生强调“童心”,意味着他内心要打破传统意义上功能性的父亲,打破作为“父亲大人”的规矩,回到一个正常的“人”,并以这种“人”的身份和妻子、子女之间达成和平、平等的互动关系。不仅让子一代免于文化窒息的危险,也是为父一代卸除了精神枷锁。这多少也像梁晓声笔下的若干父亲形象,虽然也有着一个社会角色般的父辈威严,但他们既不教条,也不世俗,更没有包装和作秀,梁晓声笔下的父亲是真实的、健康的,拥有本真的、朴素的精神面貌。这原不是新鲜事,本来就应该如此。 但从现实层面观察,或许汪曾祺们对生活或未来的想象仍过于理想,尤其在当下,原生家庭的诸种问题被空前地放大,并在传媒语境里日渐表现出暗藏风险的夸饰。从许多改编影视剧中我们得以发见:贾宝玉须在最后完成向父亲重大的拜礼,以示某种精神和解(2010版电视剧《红楼梦》);哪吒的影视形象也一变再变,最终一改冲破天地的孤勇而轻易地被父亲的行为打动(《哪吒之魔童降世》)……尽管父子关系被不断地从“对立型”简单地置换为“友好型”,但是其被符号化和不断征用的境况并未发生实质性改变。 张泉灵说,“‘父爱如山’,就是那个如山的背影,不是一个笑脸说‘我爱你’。”的确,现实中的父亲是复杂的、多解的,即便就是“父爱如山”,也会如李敬泽所说,“‘父爱如山’同时意味着它是如山一样沉重和沉默。”百余年前,鲁迅先生在《我们现在怎么做父亲》中写下,“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如今,我们恐怕不能任由父亲成为那没有无从寻觅面孔的扛闸人了,在走向“宽阔光明”之地以前,还需听取他的诉说与经验,理解他的沉重与沉默。父亲啊父亲,儿子不能只注视着你的背影,还要迈出步子向前,让我们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恐怕只有这样,当代中国的父与子、新与旧、传统与现代才能一起“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想到这里,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一期的“父与子”主题强调“肩并肩”。那么,朋友们,当我们下一次走进中国现代文学馆,请一同坐在或站立在朱自清先生左右吧,不要让他徒留一道历史的寂寞的背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