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这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名作《豹》(冯至 译)的最后四行。这首伟大的咏物诗,一方面揭示了现代人生存的困境,那只被囚禁起来的“豹”,正是现代人类内心处境的“客观对应物”;另一方面这首诗作也可以看作一首“元诗”——探讨诗歌的诗。 这篇诗带给我们的启示与T·S·艾略特所提出的“听觉想象力”略有不同。后者认为“对音节和韵律的感觉,渗透思想和感觉的意识水平之下的深处,使每一个词都充满生气;沉入那最原始的和被遗忘的,返回源头,带些什么东西回来……”(希尼《向艾略特学习》 黄灿然译) 比较一下就会发现:艾略特遵从声音的启示,进而调动全部经验,返回记忆深处的“源头”。这源头是综合性的,它可能是语言所保存的某种无意识的集体记忆,也可能是“一幅浸入四肢的”私人的图像。这种集体的记忆,这种私人的图像,听从了声音的召唤,再次呈现出来。只不过呈现出来的图像,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客观对应物”,而是混合了集体记忆、诗人身体与心理瞬间感觉的综合形象,当其局部或整体性地浸入诗歌,就会成为诗歌意象群的一部分。 那么,在诗歌诞生前的时刻,是什么触动了诗人的神思?或许,正是“一幅图像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抵达内心的熔炉。由此,我们或许可以提出“视觉想象力”的概念,作为诗歌产生的另一个源头。诗人的眼睛,正像是一个凝视的镜头,充满理智与情感地注视着现实生活,并从中挑选浃髓沦肌的画面。这画面里的形象,承载着诗人的全部寄托,不只是对现实的发现,更是对现实的一次发明,是诗人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生命的全部体验,其中包含着“声音、颜色、各种感觉与意识”。 我相信“视觉想象力”与“听觉想象力”一样重要。“看见”的能力对于诗人一刻不可或缺。“看见”不是流连在事物的表象,是要深入到事物的内部进行审视和触摸,要感受其感觉,理解其纹理、骨骼、血脉、气象,这是强大的“透视”能力,是每个诗人需要锻造与发展的能力,而这一切对于像兰波那样的天才诗人来说,还是一种“灵视”能力。 我们可以将“视觉想象力”,分为“外视”与“内观”,二者是融合在一起的,是一个统一体,不断交替综合,共同生长。仅仅有“外视”能力,则难以穿透事物的表象抵达本质。诗人必须要学会“内观”,调动情思参与到观看的行动中,为“看见”提供一份必须的保险。 要知道:一件寻常器物、一桩普通事件、一个活动在任何角落的个人,都是现实的一部分,不论诗人有意还是无意,其思想、行为都是他所生活处境的真切反映。换个说法就是:生活环境将赋予其中的人、事、物以某种特质,这种特质既具有特殊性,又具有某种普遍性。诗人要从“一”发现“多”,或者从“多”归纳出“一”,这里的“一”和“多”都可以是一个观察的视点。不同视角的观看,都为“视力”的增长提供了可能。 这种观察法所秉持的道理,与老子在《道德经》中的提示非常接近,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与禅宗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异曲同工。所以,“看见”所具有的能量,是巨大的。通过不断地练习,掌握这项基本技能,对一个诗人来说是必须的功课。 随着经验的积累,诗人所看到的东西也会越来越接近本质,并在创作的时刻迸发出来,打破人与物、物与物的隔阂,达到通明自如的创造之境。 然而如何获得这种“看见”的能力,或者说如何获得“视觉想象力”,并不断加强呢?世间万物各从其类,各有特质与属性,诗人作为普通人里的一员,需要比普通人看到更多的东西,尤其需要在看似不相干的事物间找到隐秘的关联,并诉诸语言,在语言中重构与发明新的现实。最开始的时候,诗人也是混沌的,他并不知道一首诗会在什么时候到来,任凭外面的风物撩拨着内心而无以言表。这处境与普通人毫无差别。或者,他的确感觉到了什么,但这感觉很快就会消逝无踪,归于茫茫的虚无,即“到达心中即化为乌有”。 视觉想象力的提升是一个渐悟的过程。这渐悟不仅仅要依赖自身的经验,也需要卓越的前辈诗人的范例以激活并养成其视觉想象力。虽然之前,他能够看见万物,而这种看见更多停留在表层,不具有穿透力与心灵的洞察力,并不能算真正的“看见”。这种“看见”还不能与他自己的精神世界发生真正密切的联系,带来什么不同的东西。甚至只有很少的部分能够进入记忆,而这记忆尽管存在却笼罩着一层薄雾,并不牢靠。 美国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徐文博 译)一书中对于诗歌与诗人的诞生和传承有着精彩的论述。他通过研究发现了“诗人身上的诗人”,譬如:艾略特身上的前驱诗人但丁,但丁身上的维吉尔。他提出了迟来者诗人以六种修正比(即诗的误读、续完与对偶、打碎与前驱的连续运动、朝向个人化的“逆崇高”、孤独中的自我净化、死者的回归)摆脱前驱诗人的影响所承受的焦虑,进而创作出属于自己独特作品的过程。在某种程度上看,前驱作品更像是迟来者感同身受的激情书写。 可以肯定迟来者的写作,必然受到前驱诗人们的影响。虽然这种影响是复杂多元的,然而我们仍然可以从中找到“视觉想象力”作为诗歌发生的源头之一所传达的蛛丝马迹。我们通过阅读重新在意识中还原那在瞬间凝固的画面,品味其中丰富的蕴藉带来的愉悦。而这也正是“视觉想象力”发芽、生根、开花、结果的过程,或者能够催生出新的诗篇。 无法想象,没有这些伟大的前驱,迟来者能创造出怎样的作品。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伟大的前驱,迟来者才能够从混沌中走出来,发现自我、丰富自我、表现自我,变得澄澈与清晰,生成一种对生命与生活的真正的洞察。 “视觉想象力”的生成,同样需要迟来者成为伟大的“诗歌共时体”中的一员,他通过阅读获得的技艺,让前驱诗人“看见”的能力在自己的身上复活,并不断加强或者有意识的减弱而发明前所未有的现实。于是,他“看见”的将超越之前所见的,这种超越带来了创作的冲动和激情,激发最初词语的迸发。 归纳一下,我们可以清晰地得到“看见”能力(视觉想象力)产生的两个源头,一种作为个体生命对生活细腻真挚的体察生成记忆,另一种则是通过阅读加入到“诗歌共时体”中获得更多体察的经验而开启洞察之眼,抵达藏在画面中的沉思。 一旦具有了“看见”的能力,这个现实世界将呈现出更多的本质,笼罩在事物上的迷雾就会轻薄一些,万物会显影更多的轮廓,事物之间隐秘的联结脉络将会更加清晰。 有过创作经验的人都知道,“看见”让现实世界更加逼真,而真正步入创造之境,还需要像匠人一样专注,诗歌创作尤其如此。我更愿意将诗歌创作称为“凝神的艺术”。如果说“看见”源于一次又一次从平庸的生命状态中“分神”,创造则必须将精气神凝聚在一个时空点上。 这一刻嘈杂的世界因为诗人精神的高度专注而一派肃寂,只剩下诗人微妙的思维在高速运动,抽丝织锦或大开大合,遂成诗篇。这过程持续时间可能很短暂,却能于意识与语境中穿透而洞察,可能充斥着痛苦,更多的是因为创造带来精神的自足。 仍然回到里尔克的咏物诗。这是诗人自雕塑大师罗丹习得的“看见”的能力,表达亦是像雕塑一样结实与浑然。这种能力让诗人离开了孤立的情绪,向盛大的诗境迈进。我们甚至可以听到诗人用想象力的斧凿雕刻大理石的声音,石屑洒落而诗的内容随斧凿的运行而生动清晰起来。 然而,诗人并不仅仅在雕塑一个形象,他凝思创造的是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是一次“纯粹的集中,是一个焦点,它把我们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我们自己身上”。(希尼《舌头的管辖》 黄灿然译)诗人为诗歌创作找到了更为具体的目标,即通过创造的过程修正自我,或重新发明自我。 诗歌,归根到底是一场严肃的修行,是一个朴素生命抵达自己的方式。诗歌正是这样通过语言改变诗人自身,进而在语言的意义上改变世界。 这时代里信息爆炸与碎片化对每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庞大芜杂的信息处理起来非常困难,人被困在里面身心俱疲,精神变得支离破碎,短暂的欢乐里常常埋伏着更大的空虚。 这时代太需要“看见”与“凝神”来穿透层层迷雾。而诗歌正是这两种能力的完美的载体,它的修复与建设能力无与伦比,又非高不可攀。它为每个普通人敞开了大门,等他们自己走进来创造各种各样的可能。 或许这个时代还需要这样一种诗歌:语言接近口语,保持整体的清晰度,在简洁中留足空间,尝试局部地修正这个时代在个人身体里留下的嘈杂与繁芜。 这样看来,里尔克的名作《豹》的尾句(在心中化为乌有)中的“乌有”,并不是全然的空无,而是一个更为广阔宏大的无限空间,是一首诗真正的开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