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卢燨《字症》是一篇有创意的小说。首先，这个题目是颇有味道的，“字症”是一种什么样的症状？恐怕已经暗含了悬念与阐述的可能。副标题更让人意外，居然是“记Y市日报主编郭培文”，再加上开头的“（本报讯）”，好家伙，若不是被告知这是一篇小说，你肯定把它当成一篇新闻特写了。 小说发展到今天，一方面有个大致的形态，但另一方面一直在求新求变。小说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它的这种“戏拟”能力，一切的文体，管它是新闻报道，是《圣经》《论语》，还是地方志，甚至元素周期表，都可以被戏拟，成为叙事的结构。小说作为文学主流之后，越来越“一本正经”，但其骨子里还是隐藏着“流氓”的气质，可以对一切文体乃至一切现象进行“调戏”。不信的话，我闭上眼睛都能随意举例子：《尤利西斯》《马桥词典》《第七天》《应物兄》《元素周期表》《铜座全集》……有些是世界经典，有些是当代名作，有些是刚刚出版的作品。 《字症》这个标题容易令人联想到“字癖”，但小说的描写显然比“字癖”要大得多，非得要用“症”才能涵纳。 且看这个小说人物：“郭总编作为报社这方文字帝国的帝王，须得日理万机：要做一个文字的监察者，对所有编辑的稿子做一番俯瞰式的审阅，确保整体方向正确；一个文字的炼金师，以点石成金之法，把编辑呈上的文字稍作锤炼、提纯：‘花朵’替换为‘蓓蕾’，‘天空’改做‘青穹’，‘稳步前进’改为‘行稳致远’。”这段话非常形象，这种人我们可不陌生，暗含反讽。反讽就是聚焦和放大笔下人物的观念与行为，让荒谬现身而出，而人物浑然不觉。 反讽是这篇小说的基调，很多地方都有语言机锋，甚至引向漫画的角度。作者对此是这样自述的：“也许讥讽多少有，但绝非全部，毕竟‘字症’席卷而来，谁能幸免？总编也是过来人，也曾是病入膏肓。因而，作为局内人，要重新激活报章上板结的文字，也只有用这种疯癫的魔怔形式，所谓以毒攻毒，以病攻病也。”小说对“字症”的总结有这么几种：恋字癖，文字幽闭症、钝感症，拾荒者症结，失语症，失读症，文字异形幻觉，每一种症状下边都有详细描述，类似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误解小辞典”。这种形式挺好的，不过问题在于，我读后，发现每一种症状我都体验过，可见我感染“字症”深矣！作者才刚刚开始写作，却已对文学工作者的困境了如指掌。 字不仅是视觉的，还是听觉的。“对郭主编而言，锣不敲不响，字不念不灵。它讲究念字，更讲究把文字念出味来。其中最有味道的就是念象声词。据他讲，这玩意最有现场感。”念字赋予文字一种灵性，一种与肉身更加密切的关系。语言的声音，经过声带的震颤，在空气中传播、消散，与物质表面上的文字印迹是不一样的，它是转瞬即逝的，也是与此在生命相关联的。在“字症”中发出“字声”来，有种从僵硬的文字束缚中进行自我确证的意味。 小说一开始的反讽估计令人发笑，可到最后的场景，忽然有了一种伤感。那结尾依然是反讽的，但那反讽更像是一种怀旧的调侃。这种“字症”假如在过去被视为一种书呆子式的迂腐，可等到今天，这种“字症”反而有了某种坚守的意味。在网络全媒体空间当中，语言的功能一再弱化。很多人对于文字的使用越来越不讲究。而人的精神之根只能是语言，人是语言之人。如海德格尔所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语言的滑坡对应的是精神的荒芜，这是值得我们警惕的。 正如云中君评论道：“报社虽存，文字已死。可以说，文字的式微才是纸媒真正的式微。而回到一开始，郭培文投身报业的‘初心’或许就是值得怀疑的？在我看来，这篇小说最成功的地方便是如此利用人物的诸多‘不知’促动读者思考。”这篇小说确实有着第一手的观察细节，才让“字症”有了生动的形象。 有关于小说的小说，比如《堂吉诃德》，小说人物直接跳出来，跟读者进行对话，这被称之为“元小说”；有关于叙述的叙述，比如马原《冈底斯的诱惑》，这被称之为“元叙述”。这篇《字症》，我读来读去，总觉得是在这个“元”的谱系里，但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述，最后决定用个开玩笑的说法：“元材料”。这是特指聚焦于语言这种写作材料的小说。其实《马桥词典》也可以归为“元材料”小说，其对语言、文化与人的关系有着深入挖掘。《字症》还让我想起很多年前读过的一个小说《后天的人》，作者是日本作家诹访哲史，里边对口吃、语言等等“元材料”有着极为缠绕而复杂的探索与发现，那本书不好读，但很有深度，因此获得了芥川文学奖。《字症》只是个短篇，篇幅有限，其实还可以深挖：“字症”在我们这个时代更加复杂的表现，以及究竟意味着什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