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不断生长,小说的长法各种各样。我脑子里有许多小说的印象,自己也写一些小说。但写作应当本能地排斥或规避已有的写法,哪怕那些写法是高明的。这次写《活兽慈舟》,我想写一种“人物生态”。 人物是一名老兽医,他的原型是我的祖父。我小时候与祖父生活在一起,自然是亲眼看见过他;有些无法看见的事情,也是家人当时背着这个“人物”讲给我听的。祖父是十分孤傲的人,几乎不跟成年人说话;可他其实微弱而热情,常跟小孩子、傻子与兽禽交流。他从前是人医(中医),偶尔玩票医治兽禽,向来珍惜尊重一切的生命;他本可以心甘情愿地去当兽医的,但“组织上”和“人们”都认为兽医比人医低下,他在被动员和安排去兽医战线时变得不情不愿。他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初期在乡间从事兽医工作。他选择了一个方法:专心致志做兽医,不与他人论“高低”。他期望他的儿子和徒弟在当期的仕途上是平顺的,而自己坚持放弃“进步”。他因为有兽禽,有兽医,有小孩子与傻子,生活得孜孜不倦有滋有味——活出了一种生态。这是我对他的记忆。 生态在当下是一个热词,生态文学亦方兴未艾。何谓生态,它的元义是生物在自然环境下生存(或生活)的状态。以美好生态为旨归的生态文学有一个前身(至少是孪生的),即自然文学。这款文学起初坚守自发的立场:以自然中心抵制人类中心。我大约认同这种针对现实灾害的反驳,但同时以为这个立场存在“概念丢失”的缺陷,我愿意把人——人类——也一并纳入广义的自然或生态的范畴。比如我的祖父,他,他与兽禽、小孩子和傻子,以及他所在的社会的自然的种种状况,便是他囿于其中的自然或生态环境,他在此中以顺应和坚守的姿态建立个人生活。 但是,谁人又不是如此呢? 这正是写一种“人物生态”的问题。 这个问题涉及小说的内容与形式。所幸我充分占有这位老兽医(我祖父)的生活素材,关于他的兽医生活的许多细微的体察与发现令我深刻感怀:这是确凿的,其中蕴含可贵的东西。在此基础上,将老兽医作为小说的人物已然不需要虚构与捏造的帮助。事实上,在慌忙写作与飘忽阅读的时代,我越来越为虚构与捏造而担忧,那些虚构或捏造的奇异或偏颇总是被领略过真实生活的眼睛一眼洞穿,让人厌弃。我甚至放弃了关于故事与结构的套路,开始“平铺直叙”。但我明白:这场叙事的每一寸文字必须带着真实生活的质感,必须在情节和细节中呈现老兽医别有意味的生态。我只能在叙事流淌的环节落实艺术的想象,并且希望它是一种货真价实的出让。当然,我信赖新内容附着或带来的新形式。 我这么想,就这么写;不一定至,心向往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