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浮生若梦,金雪花一定没想到,她的人生是一场噩梦。 正如人们面对苦难时常有的暧昧态度和侥幸心理:视而不见或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就好像,苦难只是瘟疫,只要做好心理或时空上的有效隔离,就能将它删除得干干净净。 没人愿意正视苦难,人们只愿意低估它与生活之间的千丝万缕。 在夫家长期受到恶姑婆家暴的金雪花,终于被打折了腿,出于对爱情、婚姻和人生的彻底绝望,不到30岁的她,便撇下两个孩子一心求死。当然,她没死成。在铁轨旁遇见救命恩人康氏父女后,生活焕然明朗,这让金雪花以为,她的人生可以像雪花一样自由飞舞了。可意外的是,一场命定的车祸夺走了老康,只留下他变成植物人的女儿康明,生活再一次将主人公打回受难者的原型。 厄运接力的人生,能否让金雪花对她与苦难之间那不无神秘的关系有所领悟呢? 也许,她意识到了,自己悲惨的人生,并不只是来之于一时的倒霉或偶然的天灾。当她的生活一次次被“意外”盖上苦难的印章,她也就渐渐地,学会了洞悉它全部的秘密——她这个人、她鬼使神差的爱情、她宿命般的可怖婚姻、憎恨她没尽到母亲义务的亲生儿女,还有她始料未及的温情与车祸,车祸后她所独自支撑的养女康明的生活,当然,还有她最后的自我了结……所有这些,与她的生命有关的一切,都像命运为苦难预留的道具和戏码,为的是,表演一场毫无保留的献祭。她看似可以自由选择、自我掌控的人生,不过是命运女神的游戏罢了。 2 苦难,是生命的真相——这是金雪花不无悲催的人生给予我们的残酷启示,而解码她的人生,则有助于我们从不同的角度,看清苦难的各种面孔。 姑婆三人的暴力相向、丈夫看似中立的麻木乃至冷酷,是金雪花人生最初的噩梦。自从嫁到樊家,她就毫无缘由地,成了鄙视链最底端的那一个人,打骂她是婆婆和小姑子的家常便饭。懦弱的、守着迂腐孝道的丈夫樊兆荣虽然对她没动过手,但不忤逆母亲,却是他伤害妻子的致命凶器。就连因此受到惊吓的女儿,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也与奶奶姑姑站到了一边。 金雪花的心被伤透了,她终究明白自己选错了人。可是,与樊兆荣一见钟情的记忆依然美好。他是21岁的她遇到过的最漂亮的男人,他脸上的线条清晰硬朗,他的目光和善温柔;而当他从阳光中向她走来,“她就那么不可遏制地爱上了他,是一种如同经期一样的生理反应”。 本能造就命运。遵从生命本能和心灵感受的金雪花一定无法想象,像月经一样无法逃避的爱情,其实是命运的同谋,它们联手制造了她的苦难。激发了身体反应的爱情,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当然了,同样一发不可收拾的,还有随爱情和婚姻而来的鄙视、践踏与暴行。快乐与痛苦、美好与邪恶、亲密与冷漠、幸福与不幸,成为金雪花人生这枚硬币须臾不可分离的两面,而苦难,也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作为生命真相的苦难,是一张纹路清晰或者线索错综的难逃罗网,它由善恶莫辨的人性织就。脾气暴躁的婆婆总是头疼,一疼她就吃去痛片,而每次药片一溶入肠胃,她就特别的精力健旺。对婆婆来说,药物成瘾与暴力成瘾的关系并不明确;就像对樊兆荣来说,孝道的愚昧伪善与人性的自私冷漠也仅一纸之隔。加缪说:“生活,就是爱的反面。”人人所栖身的亲情关系,有时恰恰是人性的索多玛和蛾摩拉。就像儿子樊秋实、女儿樊春华对金雪花的情感诉求,本质上依然是单向的索取,距离爱,似乎比十万八千里还远一些。而正是如此种种看似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实则细思极恐惊悚骇人的人性之弊,凝结成一股以俗世人间和亲情伦常为幌子的华丽蛮力,将金雪花的生存,推向了无可挽回的荒诞之境。 3 金雪花的另一个名字,叫金珠。 金珠,是生活中承接苦难的那个人,憔悴、疲惫、紧张、焦虑是她随身携带的表情;而金雪花,则是一个爱唱歌的白发精灵,在舞台上,她能专注地投入到忘我的演唱中。 金珠和金雪花,两个违和感十足的形象,在小说中通过儿媳钟小菲的描述,紧密地黏合在一起。后者是对逆来顺受的前者的反叛,是沉重大地上踽踽独行的愁苦之人尚能飞起的灵魂的映像。当年,与康氏父女的共同生活,让金珠发现,自己的体内,竟然还有一个金雪花呢。 金雪花的存在,让受难者金珠的身上有了光。 这也就是为什么,多年来无论怎么艰难,她始终不放弃对康明的照顾。每次去儿子家,她都以治疗自己的病腿为由,低三下四地管儿子要钱;而当樊兆荣想要与她共度晚年时,她最惦记的仍是康明,以致偷拿家里的钱为她治病。一边是与重修旧好的前夫和亲生骨肉的若即若离,一边则是对养女倾其所能的投入付出,这就难怪,她要落下一个蠢女人的骂名了。 拎不清“利害关系”的金雪花,成了别人眼中一个荒诞的存在。 荒诞,是心理现实与生活现实的分离、龃龉和斗争。对金雪花来说,与康明和老康在钢琴旁弹唱的画面,足以抚慰和滋养她悲惨的人生。无论命运如何让她在苦难的泥沼中摸爬滚打,她总会不自觉地,用心灵的轻盈去对抗生活的沉重。遍尝苦难滋味的她,独自承受活着的所有艰辛,为了一息尚存的康明,她甚至放弃了选择死亡的权利。 “金雪花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速度掀起的风从敞开的窗口袭进来,令她惬意。在夜色和发动机的掩护下,她哼唱起来。她希望车就这么一直开下去,永远都不要停,最后融化在一片深渊里。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死法。但是,就像这人生一样,这死法对她来说也很奢侈。她将脸转向窗口,风温柔地抚摸着她。她深吸了一口气,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金雪花晶莹剔透的灵魂,在小说中难得地舞动了一次,这让她一向的落魄、隐忍、神秘和疏离,突然就获得了尊严,有了些许高贵的意味。生不如死、生不能死的弱小之人,在这一刻,似乎实现了生命的反转——哼着歌、惬意地体会着微风和夜色的她,仿佛瞬间变身为嘲弄诸神的西西弗,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反抗者。 荒诞,是苦难的另一副面孔;而反抗,既是对苦难的确认,更是对它的蔑视和僭越。 在结束对养女的“义务”之后,金雪花骄傲地选择了自杀,她成功了。但与多年前试图卧轨不同,这一次,她的灵魂是轻盈的。草芥般卑微的生命终究要皈依无边的遗忘,幸运的是,面对生与死的虚无,金雪花唱出了自己的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