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惊鸿踏雪》 1949年2月20日,四位江南书生结伴于上海登船,将中转香港前往巴黎学习绘画。他们肯定知道不足一月之前,也是从上海启程的太平轮于舟山倾覆,近千人丧生,但他们肯定不知道,三个月之后,他们身后——“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长江三角洲,江浙沪交汇的要冲之地”——亦将天翻地覆。 “再转过头来,沙逊大厦的尖顶,被浓厚的雨雾裹卷着,时隐时现。外滩的楼群鳞次栉比,哀怨地站成一排,像一列即将要被抛下的弃妇。”范迁画家出身,极具油画感的场景描写信手拈来,寥寥数笔,力透纸背。 有谁能知道自己的未来呢?甚或,当我们被自己所属时代的激流冲至终点,回首之际,又有谁知道自己为什么是如此的命运呢?范迁这部《惊鸿踏雪》,在高潮收尾之处,安排江南女子赵承曦于惊梦后自问:“人生怎么会错得这么厉害?” 没人知道为什么。上帝也不知道。 在赵承曦与范国粹的恋情里,这个“错”并非“对错”之“错”,更是“错位”之“错”,但这个“错位”之“错”并非源于贾宝玉林黛玉式的小心思小误解,更多源于时代的地壳板块大漂移,大重组,个体嵌在中间,虽未粉身碎骨,亦是遍体鳞伤,不忍卒睹。当读到赵承曦在巴黎被逼无奈去桥边等待嫖客时,我简直想跟范迁绝交。为什么一定要如此去描写不堪的真实?——好在他自始至终,还是对赵承曦多了一丝额外的呵护。大约还是他也不忍。 我们都知道真实究竟可以有多真实。我们都知道上帝不会错,时代也不会错。 现在我知道,所谓的错,本质上就是对个体的“挫”。人生没有意义,人生就是这“错”与“挫”。 是的,“江南,本是金粉奢靡之地,文人辈出”,但“有为男子生在这种地方,是大幸,也是大不幸”。这句话,范迁送给这四位紧锣密鼓筹备启航的江南书生,又何尝不是所有以江南为精神故土者大有所为痛之处呢?这一出生就已“错”了吗? 范迁本人即为昔日天一阁之长房长孙,上世纪八十年代离开上海,半世飘零,暮然回首,以文笔为画笔。论易代之际,江南书生的沉浮,在我有限的阅读量里,并无第二人能将此主题写至范迁一般的蚀骨销魂。写透。 范迁关于《惊鸿踏雪》的创作自述有言:“直面人性中与生俱来的罪错,对生命和死亡的观照与通透。”只是直面了,通透了,然后呢?我们还是要活下去,承负着自己的十字架。 船,是这部长篇重要的动机之一(motif)。开篇即有启航,等到赵承曦辗转坐火车到广州,再至香港,再至巴黎,傅云裳见到她后,两人问答的是诺亚方舟。 还有梅杜莎,但凡男人看她一眼即化为石人的蛇发精灵,绝不仅仅停留在范国粹对赵承曦的情话表达,还在于关键桥段里观摩供在罗浮宫里的名画《梅杜莎之筏》。 世人多知那幅与法国大革命绑定的《自由引导人民》,并不知德拉克洛瓦在构思上直接“师承”《梅杜莎之筏》。真实事件里,梅杜莎战舰倾覆,临时拼扎的救生筏上爬上了150个男人和1个女人,最终生还者十不存一。当时的法国复辟政府试图敷衍了事,隐瞒真相,而画家席里柯大量调研、走访,甚至自己扎了仿造木筏到海上亲历漂流。画作一出,四方震动,很多从洛可可风里走来的法国人如何接受如此真实的惨烈?但法国历史学家弥列什懂:“席里柯凭一己之力将船引向未来,法兰西本身,我们本身就在梅杜莎之筏上。”德拉克洛瓦也懂。不久,法国大革命爆发,余下的就不必多叙了。 从内容主题而言,《惊鸿踏雪》的诉求自与《梅杜莎之筏》不同,但因了范迁的画家功底,小说构思及铺陈技巧里,每每可见绘画影响,或可从此角度切入并提。不过,这又将是另一篇文章的内容,何况对我而言,《惊鸿踏雪》是一部可以令人忘却关注写作技巧的作品。重点不在技巧。 如果说《锦瑟》是范迁的肖邦钢琴协奏曲,写一个无名无姓的江南书生,尽力去完成他的普通人生,《惊鸿踏雪》就是范迁的贝九,常规的乐器交响之外还非得史无常例地加入宏大的合唱才能表达——于苦痛的废墟里腾飞的颂歌。 所谓惊鸿踏雪者,无疑就是惊鸿一瞥与雪泥鸿爪的结合。以全知全能全在的上帝视角,大历史洪流里的小人物,再多也都是一粒粒芝麻般小的蜉蝣蝼蚁,随意的一瞥之间,“时光薄若蝉翼,万物转瞬即逝。” 你看那惊鸿落羽在风中飘飞,迟迟不能落地。那不是它的轻浮或无奈,那恰恰是它的人生的重量。你会静立,你会仰视,看那落羽以它的方式拒绝着谁都拒绝不了的地球引力,它拒绝坠入污浊红尘,它竟然坚持了那么久,那么久…… ——坚持出近30万字,一部长篇。 在上帝眼里,或许每一位人物都只是惊鸿一瞥。但这一瞥之中,而每一根落羽于易代大风暴里飘飞,画出了自己的千里江山图。我们灵魂的片片落羽,集腋成裘地积淀出了我们的时代,我们的江南。 30万字,急管繁弦,如黄河之水,泥沙俱下,滔滔奔涌而来,嘎然而止处,你或许还想翻下一页—— 但,没有了。 没有大收煞式的结局,也不应该有。 后之视今,即如今之视昔,重要的还在于祝福飘零千山万水的你我,祝福历尽千劫万难的江南,总归还有绵长而美丽的未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