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舒辉波 若干年前,我在美国一所中学从事汉语教学时,曾在一次教师培训中,听到前辈教师讲述与学生沟通的心得,我一直记忆犹新。她的大意是做教师的人想要懂得(understand)学生,首先要做到的是放低(under)自己。这一观点如果推及到儿童文学创作界,或也可作如下理解:作家若想真的用自己的作品与儿童达到理想的沟通,当先放低自己的成人立场。我们的儿童文学界长期存在着两种创作心态,一种是把成人世界看作是具有完美道德与完善秩序的理想之境,而儿童则是等待成人教导和引领的对象,儿童文学如洒向丛林幼兽的糖果,所发挥的作用是以温柔的方式引领儿童脱离混沌蒙昧,到成人的世界里来。另一种则是对成人身份的自省,意识到自身的缺陷和成人世界的待完善,在这基础上创作出的儿童文学,便不仅仅是为了教化、规训儿童,而是希望下一代从中获得更好的改造世界的方法论启示,不再重蹈上一代的覆辙。两种创作都是出于对儿童的爱,但我个人觉得,后者所能达到的沟通和对话效果更好,尤其是在儿童越来越早熟,自我意识和个性越来越突出的当下。 舒辉波的创作,在我看来即后者。他的作品中,既看不到成人板起面孔的说教,也很少为了迎合小读者,而刻意去添加搞笑和魔幻的娱乐元素。他像是一个诚恳的交心者,诚恳的去生活,诚恳的去观察生活,然后再诚恳的把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在作品中寄送给小读者。这些观察和思考中,甚至可能还包含着他自己对外在世界和内在人性的困惑。这是一种真正对儿童读者的尊重。也正因为如此,他的作品所书写的世界的广度,所刻画的社会的深度,常常看起来不像一般意义上的面向儿童的文学作品,成人读来也觉获益良多,并不觉浅薄。对生活和读者的这种清醒而诚恳的爱,使他的作品虽然没有刻意去表现爱,却处处流露出爱的温暖。这种一以贯之的创作态度,到了2016年长篇小说《梦想是生命里的光》中,得到了更高密度的展现。通过对弱势儿童群体的聚焦探照,舒辉波的文字与城乡矛盾、下岗大潮、阶层固化、教育鸿沟、儿童留守、商业拆迁、大病难助等社会症结短兵相接,深化了自己的创作与现实和时代的血肉联系,使他的作品具有了历史认识价值,同时反作用于社会现实,起到去腐生肌的疗治作用。 近期,他的新作《逐光的孩子》正式出版,这部长篇小说继续贯穿着爱与疗治的主题,与《梦想是生命里的光》一脉相承,可称之为其姊妹篇。首先,最主要也最明显的,是主人公“我”和齐老师,对身处神农架山区的学生群体的爱与疗治。小说中刻画了这样几个鲜明的学生形象:多次辍学的郑天齐和戚海燕,不被原生环境认可的陈高飞和覃图南,智力发育迟缓的覃廷雍……一言以蔽之,这些学生的生活中都有各式各样的残缺,他们的童年如年久失修的屋顶,四面漏风。身处山区,生活贫窘,且原生家庭中的长辈受教育有限,视野不够开阔,难以给孩子以长远的指引,是这群输在了起跑线上的学生共同面对的困境。长期坚守岗位的民办教师齐老师如老父亲一般,既严且慈,苦苦守着蓝溪小学这个随时可能被撤销的教学点,跑遍大山沟说服孩子们继续读书,不要自我放弃。而来自外面大城市的“我”到山区支教,不仅仅带去的是知识,还有外面世界的信息。“我”描述的大世界的精彩和广阔,点燃了这群孩子心里的希望,也从根本上激发了他们求知的动力和奋斗的斗志。作为教师的“我”和齐老师引导孩子们一路向上,看到并努力触摸到更光明的未来,整个过程中传达出的爱与善意,疗治了他们不完美的童年,或也将疗治他们全部的漫漫人生。与此同时,学生们也疗治着“我”和齐老师。一个好的师长,对儿童进行启蒙、教育、帮助和疗治,不是儿童文学中鲜见的主题。但儿童对于成人的理解、宽容和疗治,却被书写得很少。舒辉波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作为一个成人,总能放下成人的傲慢,去承认、书写儿童对于成人的正向影响。小说中的“我”和齐老师同样也有着待疗治的人生,只是成年人的伤痛总是隐藏在平静和隐忍的面孔之下。小说开篇就点明了“我”是因为失去了恋人,才去支教,最初是打算去恋人曾工作过的支教点,却阴差阳错去了蓝溪小学。蓝溪小学的这群学生在“我”的预料之外,最终却依然建立起了浓厚的师生情谊,正是这一情节的巧妙设计,“我”和我所教学的这群孩子,就成了无数山村教师和山村孩子的缩影式隐喻。在亲历了支教生活的苦乐,并日渐与学生建立情感纽带后,我体会到了恋人生前对山区孩子的不舍,并终于懂得了恋人所坚持的事业的价值和意义。对恋人缘何不归的疑惑,转化成了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理解。一对原本渐生罅隙的恋人,在阴阳两隔以后,反而通过“支教”再次产生了灵魂的共振,“我”的不甘不忿不惑也由此消失殆尽,逐渐走出了伤痛,重获内心的丰盈和宁静。齐老师的人生创口则是因为年幼的女儿陪同他走访学生,不幸遭遇洪水,就此夭折。丧女后的悲痛与孤独,他通过将满腔父爱转移到学生的身上这种方式得以稀释和排遣,女儿出事的吊桥却成了他自始至终难以克服的心魔。他的学生对于他的伤痛了然于心,表现出了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反过来小心翼翼的同情和呵护着他,并最终通过写作文呼吁社会关注的方式,筹集到了善款,拆去吊桥,重修了坚固的水泥桥,也通过这种去旧建新的仪式,彻底疗治了齐老师的精神创伤。在舒辉波的笔下,儿童常常有比成人更高的心理站位,他们单纯善良,却能凭借着天然的敏感,嗅查出成人隐藏的脆弱或不足,以童心的柔软去包容、理解,甚至怜悯着那些或不坚强、或不成熟、或不完美的成人。从这个层面上,舒辉波的写作折射出了一种根植于现实语境的现代儿童观。 在师生双向的情感疗治之外,《逐光的孩子》还隐性书写了文学对于人生的疗治。在小说中,“我”坚持写日记,齐老师坚持写诗,我们的写作不仅仅是对日常的记录,也是情感的抒发和自我心灵的净化。“我”们通过课堂内的言传和课堂外的身教影响了一大批学生,戚海燕、郑天齐也开始热爱写作,在文字中去排遣不良情绪,获得精神的满足,也借此在社会中去获得个人价值的确立。文学阅读和创作,成为了一种有着师生代际相传的仪式感的自我理疗方式。其实早在20世纪初,大量作家就在创作中,有意识的对于文学诊断和治疗社会文化之痼疾和个体心理障碍的重任进行了表现和肯定,呼应着社会上所谓的“阅读治疗”或“写作治疗”等高扬文学精神职能的观点或口号,但一直以来,儿童文学中对此进行集中展现的较少。《逐光的孩子》弥补了儿童文学于这一领域的单薄。 最后,也是最隐性的一层,是作品本身对读者的疗治。20世纪80年代,“热闹派”童话轰轰烈烈兴起,开启了儿童文学对于长期以来被充作说教工具的自发性反抗,“热闹”“娱乐”转而成为大量儿童文学作品的主要艺术追求和根本目的,这一倾向在娱乐精神更加高炽的九十年代愈演愈烈。进入新世纪以后,幻想文学的写作风潮又成了全球大势,中国也难免被卷入其中,市场的热度催化着一批批崇尚魔幻情节和离奇“爽”度的双脚离地式的写作,然而商业上的成功并不一定与质量正向相关。在任何一个文学创作领域,一旦同一种类型被海量复制,文学就不再是一种严肃的人类智慧的结晶,而更接近流水线上面目趋同的产品,生产得越多越消解自身的尊严。在这种现实语境下,舒辉波对现实主义书写手法的坚持,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对底层立场的坚守,有一种令人心折的力量。《梦想是生命里的光》和《逐光的孩子》这两部作品的标题中,都强调了“光”的作用和价值,作者所言的“光”到底隐喻什么,读者见仁见智,或有不同意见,但有一点我想所有读者都会认同,那就是在烈火烹油的市场中坚持一种拒绝浮华,面向沉重的文学信仰,足可见作者内心有“光”。在成功主义和消费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下,世俗生活正在变得越来越浮躁,加重或放大着每个身处其中的人的精神焦虑和心理压力,即便是儿童也不能避免,这也是当代儿童心理问题早发和高发的根本原因。无论是《梦想是生命里的光》,还是《逐光的孩子》,其间蕴含的对社会弱势群体的悲悯,对处于强势地位的成人的反思,对现代浮华生活的警惕,对许多美好而朴素的情感的强调,对爱与“光”的信仰的传导,我相信对于每个阅读的人,无论是儿童还是成人,都会有所启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