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山中岁月》 陈涛 在群山之中,在白云深处,古老的村庄如同树木一样慢慢生长。天空明净,白云飘忽,牛羊维持向大地觅食的姿势,野草莓在树丛中闪着光。静谧旷野中,似乎只有野鸡和戴胜鸟时不时飞起时扑闪翅膀的声响。 忽而,山谷里响起一声喇叭。一头健壮黑牛慢悠悠地抬眸,看见溪边有人跨在一辆火红色的摩托车上。黑牛只瞥一眼,低头继续吃它的草。 摩托车边的人被黑牛的憨逗乐了。他总骑这辆心爱的125摩托车进山,盘山路一圈又一圈,旋至山顶后又顺势下到山谷溪涧边。到了溪边,他喜欢和黑牛打个招呼,有时还能看见梅花鹿从山腰轻轻跃至溪边喝水。山腰上长满颀长的树,云杉、冷杉、油松、白桦…… 这里是甘南藏族自治州临潭县冶力关镇。骑摩托车、晒得脸黑胳膊黑的人是陈涛,来此挂职池沟村“第一书记”。当地安排他住在镇政府的一间办公室里,十来平方米的小屋,床脚垫着砖头,沙发真坐的话就会深陷其中。屋中堆满书,还摆了一盆干枯的绿植。 小镇地处高原,天气多变,五月冰雹六月下雪也是有的,晴日也常兜头一场大雨。冶海天池冬季结冰时,湖面会有神秘莫测的图案,名“冶海冰图”。当地人会从中寻找五谷的图案,以此预测来年收成。小镇时有停水停电。停电之夜,大家围在摇曳的烛光边随意地说着话。陈涛镜片上的雾气也慢慢消失。 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融入人群。 来小镇后,他渐离城市的精准、秩序和规则,适应起大概、模糊、自然的氛围,也习惯了心怀对一盘绿叶菜的渴望,吃下二十三个牛肉水饺。他会根据牛角和羊的下牙,判断牛羊的年龄。走在村里时,河边有人在杀猪,隔老远便喊他晚上去家里吃肉。在冶海天池的上游,尕袁开着心爱的QQ车,带他从山顶下到山谷,陈涛一会儿担心车散架,一会儿又担心车抛锚。镇政府院子里有两棵核桃树,有个小女孩送了六颗核桃给陈涛,并让他一下子吃完。 陈涛记得小女孩叫晶晶。他还能叫得出镇政府三十多个工作人员的名字。小镇的年轻人会在苦闷时来找陈涛说说话。小尤烟吸得很凶,喜欢斜叼烟卷,工作多年,永远都在等待下一次的提拔;小武从右耳到下巴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山区酒风盛行,酒后车祸是常有的事,当地人并不谈论,像对待山溪中逆流而上的林自草;戴黑框眼镜、腰间挂一把精致小刀的是老穆萨。他以“浪山”为业。恰如南方的品茶师能品出茶叶产自哪个山头,老穆萨在牛羊的宰杀与烹饪方面有无人能及的精致技巧;只拥有一条土黄色头巾的女人,为六百块钱的得失而恼羞、吵闹。最后留在陈涛记忆中的,是午后的嘈杂集市、摔成泥的啤特果,还有女人牵着她那嚎啕大哭的孙子,渐渐远去;龙永生在他的“神汉“父亲过世后,收拾了枯草般的发型,成了真正的养蜂人;何暖阳夫妇吃苦耐劳,经历变故之后,依然努力,养十三头牛还有他的老叔叔……在日夜相伴中,陈涛与这个甘南小镇的山水、人物有了亲密的连接。他亲见一些人的洒脱,一些人的世故,一些人的焦虑,但他发现自己再无法用审视的眼光对待村民,更难用批判的眼光对待他们的固执。他理解了这片土地的人们,比起审视和批判,他更愿意为其担当:为十多所村小学建立、完善了图书室,为十多个村建农家书屋,还为这些村安装路灯,让明亮温暖的灯光如清雾般在村里流淌。难得的是,陈涛始终清醒地认为介入别人的人生是需要认真负责的,不论是助学,还是扶贫,他都踏实、老练、不乱用力。 陈涛亦觉得从未如此贴近自己的内心。 在远离都市的山村陋室中,陈涛下班后有大把的独处时光。他读书、抄诗、写论文,想些人事。那些在岁月深处曾不知所终的珍贵情感,居然奇迹般一点一滴浮现,仿若他屋中那棵干枯的绿植又长出嫩芽。他想起自己年迈的亲人。九十多岁的奶奶看见他时,还要强行塞给他一沓钱。奶奶住院时,陈涛惊惶从遥远小镇赶回,在医院的楼梯反复上下多次,哭够了,才装作平静地走进病房。他还想起年轻时的几个朋友。叛逆的宁会随手顺桌牌、锁头等,拿来当作礼物送他。她会用胳膊勾他的脖子,说些蛮横的话。她还喜欢躲起来,藏在铁皮箱子后面。后来有一天,宁就永远消失不见了。此外,还有一些如山溪般纯净的心念。 在小镇的闲暇时日里,陈涛孤身于陋室踱步,也到河边漫走,常又被突如其来的大雨轰回屋中。他思忖洞察世道人心的不易,也顿悟爱其实是一种能力,是心疼和体恤。他曾见过麦积山洞窟中,释迦牟尼像努力前伸的手停在半空,那是一种爱而不能的状态。那些泪流满面的无法诉说,最终成为写下来的文字,他写出了《小镇青年、酒及酒事》《浪山》《山上来客》《芒拉乡死亡事件》……在如此依赖内心强大力量的深山小镇里,陈涛始惊讶于文学与心灵的第一连接性。 他重新理解生命,理解情感,走在甘南的大地上,心中有了绵绵山川和悠悠苍生,从“小我”走向了“大我”。不论是在人群中,还是独处时,不论是身为书记,还是作为作家,陈涛都在以他的情感品质,表达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与付出。陈涛喜欢的影片《第一书记》中,也引用了张晓风的散文《我在》中的一句话:“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也在。”人类身处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正是那个“我。”打动人心的正是那个“我”,最值得阅读的也是那个“我”。他对这个世界怀有广阔、深切、典雅的爱,还有一种令人钦佩的内敛。他深信,有些事,说了就要做,否则不要说。有些事,只需去做,无须多说。有些事,不可以去做,更不可以说。在天地大美之间,肤浅和喧闹是亵渎。 陈涛在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中,体会到了写作之于他的意义。文字记载了他和他的小镇岁月,从此以后的那个远方,以及那些远方的人们,都与他有关了。而我在这本书的阅读过程中,也似乎明白了一点奥秘:苦于写什么怎么写时,先想一想自己的精神质地,以及怎样实现作家的独立成长。 离开甘南后,陈涛多次在梦中回到小镇。他总像第一次那样,走很长的路,绿树漫山,溪水清冽,抬眼望时,阳光笼着层层叠叠的山脉,就是看不见村子,耳畔还回想着指路大姐的话:“直着走下去就到了,半个小时就足够……” 他不愿半道折回,继续走着,终于在晨曦微光里,看见群山怀抱中,缕缕炊烟生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