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康强 芥川作为纯粹文人,不发表什么政治见解,只是记录一些细节,有时发点感叹。 ![]() 《中国游记》 [日]芥川龙之介著 陈生保张青平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06年1月第一版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作为《大阪每日新闻》的特派员于1921年3月30日抵达上海,在中国开始历时三个多月的访问,游历苏杭南京镇江扬州,溯长江登庐山观洞庭,然后由长沙直达北京。他在报上连载发表的文章总名为《中国印象记》,后来结集出版,名为《中国游记》,在日本拥有众多读者。 芥川自幼爱读唐诗,向往古代中国文明。一旦身历其境,见到的多为贫穷落后,颇为失望。作为纯粹文人,他不发表什么政治见解,只是记录一些细节,有时发点感叹。我读这部游记,感到兴味的也就在于这些如老照片一样真实的细节。 此书第一部分为《上海游记》。无论东洋西洋游客,到上海后最想观光的不是外滩,而是城隍庙,他们心目中的“他者”。一位俳句诗人陪芥川去逛他闻名已久的湖心亭。他看到的是个破旧不堪,随时可能倒塌的茶馆。周围的池子里,水面上浮满蓝色的水藻。一个后脑拖着长辫子的中国人“正悠悠然地向池子里撒尿”。 他在上海饭局不断。常去的菜馆有小有天和雅叙园。民国初年承袭晚清的风气,食色相连,在菜馆写局票招艺妓陪酒是常事。雅叙园的局票角上,居然印着“毋忘国耻”的字样。闽菜馆小有天开在三马路上。芥川在那里见到美人迟暮的名妓林黛玉和新出道的花宝玉。林黛玉当年五十八岁。“她给人的第一印象,顶多只有四十岁。特别是那双手,简直像小孩子似的。手指根部的关节,全陷在了胖乎乎的手背里。”她的打扮:“上身穿一件绘有兰花、镶着银边的黑缎子衣裳,下身则是一件同样料子、同样花纹、形如刀鞘的紧身裤。而她的耳环、手镯以及挂在胸前的纪念章,全是用金子和银子做的,上面镶嵌着翡翠和钻石。尤其是戒指上的那棵钻石,足有麻雀蛋一般大小。”席散后,他顺便去参观附近的妓馆。走进一家,发现刚才见过的容貌秀美的花宝玉和一个胖娘姨一起,正围着桌子吃饭(长三堂子的规矩:艺妓赴局,只呆上五六分钟就回去)。餐桌上只有一盘青菜。难怪张爱玲要说,长三堂子里有一种家庭气氛。 芥川在上海除了拜见大名人章炳麟和郑孝胥,还去走访东京帝国大学毕业、日语极其流利的李人杰,即李汉俊。“李的年纪仅有二十七八岁。从信仰来说,他是个社会主义者,是上海被国内外称之为Young China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是坐电车去的。途中,“只见街道两旁的行道树,浓荫覆盖,已经迎来了夏天。天色阴沉,稀见日色,有风拂面而路不扬尘。”这是霞飞路的景色。他必是在贝勒路(今黄陂南路)附近下车,然后步行到望志路(今兴业路)李宅(李汉俊的胞兄李书城的住宅)。 “有小童,及时引我等到会客室。只见室内有长方形桌子一张,西式椅子两三把,盘子一个,内盛陶制水果。一只梨子,一串葡萄,一只苹果。放眼望去,除了这些不高明的自然物的仿制品之外,没有一件赏心悦目的摆设。然而室内不见尘埃,充满了简朴气氛,令人愉快。”“我们所在的会客室里,还有一架木梯从二楼垂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为此,当主人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客人首先看到的是脚。就拿李人杰的形象来说,我首先看到的是他那双中国布鞋。不管拜见任何天下名士,从未有过先从脚底向上拜见的啊。” 上海石库门房子的楼梯一般开在“客堂间”背后,李宅的结构确实有点特别。三个月之后,这间会客室将成为中共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会场。根据今天复原的会场布置,那张西式大餐桌中央上放着一个花瓶和一个茶盘(芥川见过的同一个盘子?盘中未见“陶制水果”,但有一茶壶),沿桌一圈茶盏,围桌一溜西式圆凳。靠墙有中式高脚茶几和式样介乎中西式之间的椅子(芥川坐过的西式椅子?)。 第二部分《江南游记》。我读到有关南京的章节时有点兴奋。芥川写过一篇短篇小说题为《南京的基督》。女主人公,一位笃信罗马天主教的暗娼住在离秦淮河不远的奇望街。他当时全凭书本知识和想象,对秦淮河不可能有具体的描写,只是说“窗外是一条河,静谧的流水和橹声,不绝如缕”。我期待他现在从一个独特的角度讲述夫子庙和秦淮河。不过别着急,还是随着他逐步深入吧。 “为了先看南京城内,与往常一样,我们成了人力车上的客人。夕阳余辉照耀下的这座城市,在夹杂着洋房的一排排房屋后面,时而看得见种了小麦和蚕豆的田地,时而又有养着白鹅的池塘。问带路的中国人,他说,南京城内五分之三是农田和荒地。” 当时,从下关下了火车经由挹江门进南京城,城北一带确实很荒凉。民国前期,南京不过是江苏省的省会,谈不上大规模的建设。要等到1927年国民党北伐胜利,再次定南京为首都,这个城市才开始现代化历程,直到1937年12月蒙受空前的浩劫。保存至今的民国风格建筑绝大部分是这个时期建造的。今天在原总统府西侧开辟了一个类似上海新天地的休闲娱乐区,新建一片仿造的民国时代二层青砖洋房,名为“南京1912”,想是为了纪念在南京历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民国元年。不过,就体现民国南京的特色而言,窃以为抗战前一年的1936年才是中华民国和南京的鼎盛时期。这个街区不如命名为“南京1936”。 “过秦淮的孔庙,时间已是薄暮,庙门早已关闭,不让人进去。门前一年老的说书人,讲着《三国演义》之类的故事。”“自桥上眺望,秦淮乃平凡之河沟也。河宽与本所之竖川相仿。据说,两岸栉比的是人家、菜馆或妓楼之类。人家的上空透着新的树枝。见有三四艘无人的画舫,系在暮霭沉沉之中。古人云: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这般风景已不可见。说来,今日之秦淮,乃俗臭纷纷之柳桥也。”然后他与同伴在一水畔之饭馆吃晚饭。“出饭馆,已经入夜。万家灯火,照着载有妓女的人力车,然却不见一姝丽。心中窃疑,《秦淮画舫录》中之美人,真正的美人,有几个呢?”他也不提自己的那篇小说,就这么三言两语交代了,令我大为失望。我们的作家一是不熟地理,二是身边没有好的导游。当年秦淮的盛况本不在夫子庙前的文德桥和桃叶渡口的利涉桥之间。他未能如俞平伯和朱自清在两年后的一个夏夜所做的那样,租一条船过利涉桥到东关头,沿路已有断续的歌声。然后转弯到大中桥,过了桥便是“灯月交辉,笙歌澈夜”的世界。顺便再说几句题外话。南京人风雅,他们在新整修的东水关风景区里特为俞朱两位先生塑像,作联袂出游状。国内不止一处有朱自清先生的雕像或塑像;俞平伯先生的塑像,恐怕只此一家。 如果说《中国游记》的南京部分多少令我失望,《长江游记》的记述带给我一个惊喜。在芜湖到九江的江面上,“如前所述,江水是近似铁锈的黄褐色。然而极目望去,远处大江的尽头,在蓝天的映衬之下,大体上有点儿呈钢青色。此时,有两三张长江里有名的大筏正从上游顺水而下。以我亲眼的目睹,有张大筏上还养着猪呢。因此若是特别巨大的木筏,说不定上面还能载上一个村落呢。虽说是筏,但也是有屋顶、有墙壁的,实际上是一幢漂浮在水面上的屋宇。据南阳号船长竹下的说法,乘在这些筏上的,是云南、贵州等地的土人。他们从那里的山中出来,凭借万里浊流的冲力,悠然地顺江而下。而当他们平安地抵达浙江、安徽等地的城镇时,便把筑作木筏的木材换成钱。这段路程,短则四五个月,长则一年上下。离家时刚刚怀孕的妻子,返家时已生下小孩当了母亲。” 我顿时想起陆游《入蜀记》里一段记载。乾道六年(1170)八月十四日,晓雨。“过一小石山,自顶削去其半,与余姚江滨之蜀山绝相类。抛大江,遇一木筏,广十余丈,长五十余丈,上有三四十家,妻子鸡犬臼碓皆具,中为阡陌往来,亦有神祠,素所未睹也。舟人云:此尚其小者耳,大者于筏上铺土作蔬圃,或作酒肆,皆不复能入夹,当行大江而已。”文中“夹”字,意谓江河支港可泊船的地方。这段文字给我印象很深。一直想知道,此一奇观什么年代才消失。现在可以断定,到芥川游历中国的那一年,长江上仍有此类大笩,不过其规模比南宋时代小多了。 今日长江有另一种人造奇观。引《悦读》第七卷汪永晨《今日三峡》一文:“我们乘坐长江号在江上行走时,会看到大片大片的垃圾从我们的船边流过。有时甚至看到像是一个小岛似的垃圾堆从江那边漂近,漂远。翁先生(水利部长江委技术经济学会秘书长翁立达)却说,这算什么,水库刚蓄水时在三峡里行船,船的两边都是垃圾,船是在垃圾里穿行。现在好多了,但问题依然严重。” 延伸阅读 ●《横跨中国大陆——游蜀杂俎》 [日]中野孤山著,郭举昆译,中华书局,2007年1月第一版 ●《北中国纪行·清国漫游志》 [日]曾根俊虎著,范建明译,中华书局,2007年1月第一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