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乐天(书评人) 去年读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的书,有一个情节印象深刻:20世纪二三十年代掀起复国主义浪潮时的欧洲犹太人,其内部观点分裂得厉害。当新一代领袖号召大家回到圣经旧约许诺的迦南地,很多习惯了欧洲生活的犹太人乐不思蜀。直到1930年代后期中欧、东欧大举排犹,这才产生危机感。但已经晚了,为他们准备的集中营已经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 生活在罗马尼亚的犹太人诺曼·马内阿就是被这些大嘴吞噬的人之一。集中营经历,对不到十岁的马内阿而言,与其说是苦难,不如说是一场小小意外。在他的写作中,看不到多少劫后余生的血泪艰辛,也没有过多关于控诉法西斯的着墨,相反,他念念不忘的是在隔离生涯中感受到的"犹太人区的大染疾"。 "犹太人区的大染疾",意思是一种抱团在一起,从而刻意强化自己犹太人身份的病。这种抱团的习惯在奥兹笔下更多地表现为友爱互助,同甘共苦,犹太民族从四面八方来到地中海边,共同建造一个真正的以色列国;但在马内阿笔下,"同化"是一种事实:我们已经和欧洲人相处了这么久,为什么要决绝地抛弃他们呢? 因此,马内阿虽身为犹太人,但绝不是什么"大屠杀作家"。他很自觉地把大屠杀记忆和集中营经历排除出写作范围。他更抵触的是犹太人的拒绝同化。 贯穿《流氓的归来》这部回忆录始终的一根红线,是马内阿的处世之道:行动上先把现实接受下来,再从思想上把自我游离出去。 1945年他热切地欢呼罗马尼亚的解放。10年后,犹太人又开始恐慌,陆续递报告申请去以色列。此时的马内阿却执拗地抗拒这种以"受害者"自居的逃避行为,他说:"我对一切改变命运的幼稚努力都表示怀疑,在我看来,对我们不够完美的、短暂的现状承担起责任,并予以理解,更胜于仅仅作出地理方位的调整这种改变。" 由于拒绝从本民族特殊的历史经历中获得任意否弃当下的道德资本,马内阿淡化大屠杀记忆,并在1958年决定留在了国内,他开始写作,给自己筑造了一个"语言的蜗牛壳",坚持生活在罗马尼亚语的环境中。除了父母,他的亲朋好友们都走了,他们在以色列享受着马内阿眼里的"大染疾"。 然而,1986年,也就是《黑信封》历经坎坷获得出版的那一年,马内阿终于选择了出国,逃离国内险恶的政治环境。关于这次抉择,《流氓的归来》中有大量的思想斗争描写;关于他那"在家的流亡状态"的结束,马内阿似乎还为这个国家没能留住这个忠诚的外族儿子而抱憾。他用大量精妙而富有象征意味的描写揭露国家的现状:官僚横行,特务出没,人心惶恐,处处透出卡夫卡式的荒诞。 但是,马内阿频繁引用的却是卡夫卡的另一句名言:"假如世界和你发生了对立,你要站在世界的一边。"在长期痛苦的对立之后,在做出去国离乡的艰难决定之后,马内阿仍然奉行"接受现实"的人生准则。他并不认为应该去致力于否定、颠覆那些难以忍受的东西,正如他在《论小丑》中所说:文人一无所能,"只能在他的小说里戏讽他的敌人"。1997年马内阿回国(自嘲为"流氓的归来"),在写下的11天见闻里,继续描写这个被西方集团册立为已获"自由"的国家的凄凉衰败。世界距离完美实在太远,愤世嫉俗、怨天尤人决不应是作家的本分--这就是马内阿想对我们说的话。 他不但写出了罗马尼亚"地方色彩"背景中人们被集权异化的特殊心理状态,而且具有了广泛的象征和哲理意义,因而使《黑信封》"成为世界性的"一部小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