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亚娅,《十月》杂志副主编,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1、编一本匿名的杂志,抹去每篇作品的姓名、出版年代。你以为是青年人自我表达、新鲜而富有异质性的作品,会不会是某个成熟作者的作品甚至是前代作者的旧作?要知道,主流叙事也一直在参与、从未忽略对“青年”的想象与模仿,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书写青春,有的作家晚年依然拥有激进的思想与语言能力。或者某篇经典现实主义范儿的文本、某个大河小说范儿的历史讲述,竟然是个年轻人写的。你发现新锐和年龄、时代的关系其实都不那么大。有时候,新就是旧。有时候,你以为是旧的、许多年前的老问题在新的语境下重新被激活,是所谓“进步的回退”。那么“青年写作”这个词语下笼罩着怎样的价值红利,这个说法在多大程度上有效,是什么时候“新”替代了“好”? 2、整个现当代文学就是一部青年文学史。这是贯穿一个多世纪的青春崇拜。从五四青年到“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到上世纪80年代的新一辈到“后浪”,可谓绵延不绝。一个推崇冒险、变革、新锐的现代文化,这百年来的中国人一直在赞赏和选择这样的时代气质。还不够快、变化还不够剧烈,有的导师们、前辈们特别关注青年人在干什么、想什么,甚至鼓励青年人来“弑父”。这还是传统老父亲的作派,亚洲父权文化走向现代时的内部平衡制度。为什么青年不能是乖孩子呢?还是我们需要“青年”这个角色,来承担我们对文学现状的不满、来赋予他们变革社会理想的内涵?“媚少”未必是媚,“弑父”未必不孝,这背后的话语权力等级关系以及双方角色扮演太微妙。 3、编一个这样的栏目。上世纪80年代,年轻的骆一禾找到了年轻的西川、于坚、海子、万夏、吕德安、黄灿然,还有并不年轻的昌耀,要写一种“从意识到语言全新的诗歌”。相对于50至70年代的文学语言和抒情方式,那是“令人气闷”、看都看不懂的冒犯。但即便如此,只有变革和偶然的意义上,也就是占了时代的气运时,青年写作才有革命性的意义。虽然文学制度一直在呼唤新青年,以及每一代青年人总在谋求“造反”,但对于具有革命意义上的“青年写作”是什么态度,其实是时代说了算——变革的时代需要变革的文学,五四启蒙与先锋文学都是如此。这其中有文运背后微妙的时代背景、语境和运气,有人事也有天意。也只有在大时代变革的坐标系里,这两个年代的年轻作家们才得以迅速经典化和获得普遍喝彩。今天如何定义“青年写作”,其实是如何理解和定义今天的时代、对这个时代来路和去处有无共识。先有这个定位,再来讨论青年写作能为这个时代的整体想象提供怎样的创造性话语。疫情会不会推动文化革新有待观察,目前可见的倒是青年群体正走向更为明显的分裂…… 4、编一本青年趣味的杂志。可什么是青年趣味?是年青一代的青年亚文化,抑郁症、丧、原生家庭或女权青年;是所谓现代意义上行动的青年;还是革新、反叛与冒犯?你承认,作为一个编辑,你看到的“青年写作”是混杂的。谁是青年?谁在命名和定义青年?如果所有的词汇都有一个内部结构,青年这个词也必须经历内部重新排列。1982年第6期《十月》杂志,头条是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环》,二条是张承志的《黑骏马》。这一期的“编后”称它们为“几位青年作者各具特色的力作”。1982年的青年包含着不同的写作路向,2020年的“后浪”碎成浪花一朵朵。延续上一个问题的时代坐标系,区别于80年代文学,我们可大致把“70后”“80后”“90后”和“00后”都称之为青年写作,都享受80年代文学红利、在“后改革”环境中成长。但他们内部差异巨大,与“90后”“00后”成长相伴的是逐步富裕起来的中国,他们没有“70后”“80后”曾经历过的贫穷、匮乏记忆。相比上一代人潜意识里的贫困美德化和美学化,财富获得更多的理解并改变了价值、伦理和审美走向。还有性别、地域、城乡等不同的参照系。还有小镇青年、北上广青年、三和大神、岛屿写作。当年的青年趣味包含着不同风格走向的作品,今天的杂志更应是一座打乱书目的图书馆。 5、好吧,作为一名老编辑,你喜欢什么样的青年写作?其实就是从万千面目雷同的稿件中浮现出来的,那一点点不一样的新鲜经验和新鲜方法。在经验书写的层面,找到那些未被书写过、这个变革时代的全新经验领域。王姝蕲写过《比特圈》《未来药》,一个是比特币矿工的故事,一个是抗衰科技带来的人伦变化。当然这个机会不多。更多的是日常生活中溢出来的那些枝枝蔓蔓,那些网络购物、宅、美颜、健身、线上恋爱与新情感模式。尽量提供在生活里足够细心就能观察到的微小变化,那些从年轻人开始的新技术和新传播手段、科技和媒介革命。能把经验上升为隐喻层面当然更好,没有其实也没关系,编辑们知道没那么多杰作。尽量提供新的写作范式。80年代那种方法论降维式的打击估计不可求,但在既有范式内可以有所突破创新。有对科幻模式的借用,比如李宏伟、李唐。有对侦探叙事的戏仿,比如徐则臣的盗墓故事、石一枫的警察故事、双雪涛的犯罪故事。其实网络文学倒算是年轻人自己开创的阵地,他们已经形成了新的写作语法、新的欣赏规范,这恐怕是最有群众基础的“青年写作”。但网络文学的问题是商业驱动下创新被迅速地模仿、复制和类型化。 6、还有一个观察途径,他们如何处理与父辈、与上一代写作者的关系。他们没有五四或“80后”一代“弑父”的激进姿态,但并非不会有“审父”的时刻。反思内心深处的大他者,处理与父亲的关系也是处理与历史的关系。王威廉有一篇没引起重视的作品《归息》,可看成启蒙一代的挽歌,对启蒙梦碎无法完成心理转换的前代知识分子,“我”既理解、怜惜又选择有所差别。弋舟的《所有路的尽头》《随园》,让启蒙者变成另一时空里游刃有余的成功者,青年追随者们被历史砸得遍体鳞伤。徐则臣的《虞公山》,在认清父辈的不足后换一种方式维护父辈设想过的路径。每位青年作者总会面临精神上的成人式。 7、别总盯着那几本刊物,在你编的杂志之外,这个时代还有比传统文学生产机制更加复杂多元的作者。新媒体、豆瓣征文大赛、界面和正午出来的作者,知乎上自发的创作者,淡豹、叶扬、班宇、双雪涛、郑执,他们的出场方式最初都不是经由纯文学刊物。这是青年人自己垒起来的阵地,这背后是这一代人整体文化基准的提升:这一代人视野开阔,受过良好的教育,很多人还有海外留学的经历。他们是用全世界的好东西养起来的,审美趣味是从小浸染出来的,很多人还具备多学科背景。最关键的是,他们的读者其实也是如此,这一代人阅读-写作的共同体拥有相近的知识背景。《中华文学选刊》做过一个青年写作者调查,我记得有一个是问他们的阅读书目,其实还可以进一步问文学外的阅读书目。更可以做一个青年阅读者调查,看他们与写作者的回答是否有重叠度。 8、现在,你翻你们的杂志和别人的杂志,看青年写作占有怎样的比重。你会发现,2020年已经出版的5期《十月》,其中4期的头条作者分别是石一枫、沈念、刘汀、葛亮;还有今年的重要作品,孙频、文珍、马笑泉、陈仓……还有正在心中安排的第6期,青年作者已经占据大半阵地。可不可以说,青年写作已走出小众和异质属性迅速扩大起来,无论处理现实还是回望历史,他们已经成为时代书写的主体。他们从以自己特有的年代记忆方式去理解“我”,变成了“我”去理解时代以及“我”与时代的关系。石一枫书写底层男女的麦子店;沈念在扶贫中回望20年前的自己,来自乡村的知识群体在反哺故乡;刘汀关注从小地方坚韧爬升的“新北京人”性格;葛亮书写他所感受的大时代里的老香港。由关注自我到关注世界的转变常常是顿悟式的,在《十月》杂志的这几年,弋舟、石一枫、孟小书、文珍、刘汀,你见证了他们的这个突变。 9、现在,继续翻杂志,每本刊物都有青年写作的栏目,你的杂志也有十几年的“小说新干线”,策划的“十月青年论坛”还讨论过“文学与青年”话题。说到底,办刊物要追新,要培养新人,这适合我们这个时代喜新厌旧的性格,也适合现代话语里关于进步和新的崇拜。但这些推新人的栏目,并不是每一个都有格局有主张。新当然也是空间视野的宕开。你喜欢《花城》和“花城关注”,还有《山花》“视觉人文”,你喜欢《天涯》的“作家立场”,你喜欢当年《天南》以策展人办刊的思路。过于成熟的文明。如果不能在美学革新推动文化革新的意义上谈论,何以称青年写作?当层出不穷的新事物,网络资本主义、注意力经济学、美颜时代、全球疫情,遇上老文明恒久不变的内在基因,这将会是怎样风云激荡的文学公共剧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