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盛可以 爱与悲伤
全世界的爱与悲伤都是相同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爱与悲伤都是一种陈词滥调,作为书写主题,容易矫情,很难写出新意。父亲走后,多次尝试撰文追思,均告失败,觉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是别人用过的,别人体验过的,眼泪是别人流过的眼泪,懊悔是别人有过的懊悔,不过是复制存在千年的情感。语言不再听从调遣,意义自动退化,它们变得苍白滞涩,麻木僵硬,也失去了应有的重量,仿佛也在死亡的冰冻中没有苏醒。日复一日,内心积郁无法释怀,堵成一个堰塞湖,每到父亲生日、忌日、春节、清明,甚至所有没有父亲的日子里,总有怪物在这个湖里兴风作浪。 人之常情。一只悲伤的鸟低声哀鸣,天性需要哀鸣,要诉说,要忏悔,要罪疚——不去想这声音是否动听,只在乎让逝者听见。这是写作的唯一动机。但又不得不自相矛盾地承认,总归是一个舞文弄墨的,多少希望有与众不同的低鸣形式。这使原本就难以成文的堵塞状态变得更是举步维艰,像一个没有经验的牧羊人,无法将语言的羊群从漫山奔跑的山头赶回羊圈。这种状态持续了三年。直到偶遇爱尔兰作家托宾的短篇小说,篇名叫《一减一》,收录在小说集《空荡荡的家》里面。 远在美国教书的作者偶然抬头,望见天上的满月,忽然想到六年前故去的爱尔兰母亲,悲伤和懊悔浮上心头,于是想着打电话给友人——那个熟悉他母亲,并在他母亲的葬礼上出现过的人——他要在电话里对朋友谈及的内容,便是这个小说的全部。托宾的叙事像月光一样淡淡地笼罩。他没有渲染悲伤。语调像一只行走在月光下的猫但目光炯炯。记得全篇情感激烈的语句大约只有两三句,这两三句话就像电闪雷鸣似的,映照出黑暗中隐藏的一切。 小说开头就瞬间击溃了堰塞湖: 月亮低悬在得克萨斯上空。月亮是我母亲。今夜她是满月。比最亮的霓虹灯更亮,辽阔的琥珀色上带着红色的褶皱。也许她是一轮丰收月。科曼奇人的月亮。我从未见过月亮挂得这么低,如此充溢着她深沉的华彩。今夜,我母亲已逝世六周年,爱尔兰距此地时差六小时,你已入眠。 我在走路。路上没有其他人在走。……如果我现在给你打电话,你那里是凌晨两点半,会吵醒你。如果我打电话,我会回顾六年前发生的一切。因为今晚我就想着这些,仿佛时间从未曾流逝。仿佛月光的力量施了某种厉害魔法,选定在今晚将我带回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 托宾就这样展开对亡母的回忆,我却瞬间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小说中的母亲变成了我的父亲,托宾头顶的皎洁满月,幻化成眼前熊熊燃烧的老树蔸子,父亲的身影在火光中闪现——树蔸是父亲为一家人度过严寒准备的,放在文中作为一个重要的意象,它也是父亲活着时最具标志性的日常事件——火光照亮已遁入黑暗的往事和我的内心。 私下将托宾带来的启发理解为获得准确的叙事声音。这个声音缷下了所有的伪装,消除了所有的时空障碍。设置一个亲密无间的对象,用真诚的忏悔冲洗不安的灵魂——也许书信体,日记体,或者是托宾的电话倾诉,涉及心灵最隐秘的部分,天然适合抒发真挚情感。相信每部作品都有一个恰当的声音。不管是山洪暴发的訇鸣,雪落纷纷的静谧,还是溪流潺潺,松涛阵阵,好的叙事通常具有很高的辨识度且极少杂音。弦音没调准,寸步难行。 死者能让生者面目全非,脱胎换骨,对写作的影响会表现在观念心态,语言风格,音质成色等等。或许是成熟,或许是衰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