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先明先生是我熟悉的作家。15年前,我读过他的《远东大战纪事》(广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后更名为《远东战争风云》,由人民出版社2012年以四卷本形式增订再版)。二百余万字,皇皇三大卷,结构精整,气势磅礴,全景式地记录了中华民族自1927年至1945年艰苦卓绝的抗战史。以一己之力,完成如此浩繁而艰巨的写作,非有绝大之抱负与过人之毅力,是不可能大功告成的。后来,又读了他的传记作品《大医精诚:孙思邈传》(作家出版社,2015)。在这部作品中,他细致而完整地呈现了药王一生的德业,塑造了一个伟大的仁医形象。从这部作品中,读者不仅看见了作者学者式的严谨,也看见了他善于写人叙事的文学才能。 长篇小说《神舟山传奇》(作家出版社,2020)是罗先明先生刚刚出版的新作。从写作风格上看,这部传奇作品,与他此前的作品,有着密切的关联性:从叙述上看,它体现着《远东大战纪事》的爱国热情和史诗性风格;从伦理精神看,它表现着《大医精诚:孙思邈传》的仁慈态度和利他主义精神。而它的新意,则体现在生活哲学的深刻思考上,体现在将现实与历史密切关联起来的史诗意识上,体现在对优秀人物的自觉塑造上,体现在对多种小说叙述技巧的灵活运用上。 小说是一种建构意义世界的伟大艺术。一部没有思想深度和意义感的长篇小说,很难成为有价值的作品。缺乏思想和意义感的作品,通常也缺乏艺术上的美感和价值,必然流于琐碎和无聊。这就意味着,小说家必须深刻地理解生活和人,必须具有哲学思考的能力,甚至要有思想家的气质。就这一方面来看,罗先明先生在写《神舟山传奇》的时候,是非常自觉的,是对自己要表现的人和生活、历史和现实,做了充分的思考和理解的。这样,他的这部作品,就有了一个稳定的价值基础和宽裕的意义空间。他要通过自己的小说叙事,宣达自己的人生理念。他所认同和赞赏的人生哲学是什么呢?是和谐的自然主义哲学。用一个字来说,就是“和”;用两个字来说,就是“不争”;用更多的话来说,就是自然和自在,就是平和与克制,就是仁慈与善良。为此,就要有水的德性,“善利万物而不争”;就要“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君子以恐惧修省”,警惕和克服内心的自大和傲慢倾向,始终保持对“自遗其咎”和“亢龙有悔”的敏感和恐惧。 不错,《神舟山传奇》叙事的哲学基础,就是道家的任自然和法自然的生活哲学。小说中的马道长既是主人公牛太和的人生导师,也是为整个小说叙事提供思想和价值基础的人。他是一个真正读书的人,对《易经》《道德经》《阴符经》《庄子》和《抱朴子》的义理,极为精熟,很有理解。他用日常生活的事象,来阐释自己的哲学理念。他用自己的生活哲学影响了牛太和的一生。当十五岁的牛太和被土匪“石锤脑壳”绑架,裹挟他一起作恶的时候,马道长通过对《易经》爻辞“履虎尾,不咥人”的阐释,给了他摆脱困境的启示。在马道长的生活哲学的影响下,牛太和热情、坚韧而低调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始终对那些神圣的事物保持崇敬之情。例如,他对大地就一往情深。对他来讲,“大地才是一切。离开大地,你就活不成。所以爱护大地,就是爱护我们人类。”(《神舟山传奇》,第160页)在他的眼里,虫子、飞鸟和草木,都是有灵性的,都有自己的情感、智慧和语言,因而,都应该受到人类的尊重和善待。 史诗性是《神舟山传奇》的一个极为鲜明的特点。罗先明试图在极为开阔的历史视野中来观察现实,来叙写人物的传奇经历和生活的复杂性。这样,他就赋予自己的叙事一种对照性的结构。他用历史来映照现实,又用现实来激活历史。历史与现实便融合成了一个合乎逻辑的有机整体,也构成了一种相互阐释的互文关系:现实是历史的延伸,历史是现实的序曲。牛太和的一生,贯穿了过去的历史和当下的现实。在漫长的人生历程中,他经历了无尽的磨难和考验。他几乎总是要陷入一个又一个的困境里,总是在吃无尽的苦头。他的人生镜像里,读者清晰地看见了历史沧桑的面影,看见了现实逼真的面影,看见它们重叠起来,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 人物是小说的主体和中心。小说的根本任务就是塑造人物。没有鲜活生动的人物,一部小说就很难立起来。然而,仅仅将人物写活是不够的。小说最困难的任务,或者说最伟大的使命,是塑造优秀甚至伟大的人物。也就是说,小说家还要塑造出让人喜爱、赞赏甚至尊敬的人物形象。假如《悲惨世界》里只有沙威警长,而没有米里哀主教和冉阿让,那么,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伟大。同样,假如人们在《战争与和平》里,看不到安德烈,看不到彼埃尔,看不到娜塔莎,只能看到库拉金家族的人,那么,托尔斯泰的文学影响力和文学地位,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巨大和崇高。 从形象塑造的角度看,当代小说的危机,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作者形象的危机,一个是人物形象的危机。这是两个相互关联的问题。人物是作者的精神之子,是他的人格镜像,甚至,简直就是他的特殊形态的精神自传。所以,只有优秀的作者,才能塑造出优秀的人物。在这一点上,罗先明无疑是自觉的。《神舟山传奇》的主人公牛太和就是一个优秀人物。他虽然从小就泡在苦水里,吃尽了人间的苦头,但是,他的心始终是善良的,人格始终是正常的,情感始终是健康的。他没有敌视过任何人。他用善意对待生活,对待每一个人。他几乎总是在不停地干活,总是尽力地替别人做事。他没有家,但几乎所有人的家,就是他的家。这样,“没爹没娘的他,在村里同龄孩子中显得特别懂事,特别惹人怜爱。”(《神舟山传奇》,第31页)他终其一生,都在践行马道长教给他的人生哲学,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只爱自由,平平常常过日子,做一个平头老百姓。”(《神舟山传奇》,第197页) 事实上,低调和不争,只是牛太和生活态度的一个方面。他并不是一个消极的遁世者和无为主义者,而是一个热情的入世者和行动主义者。他有一副热心肠。国家面临外敌入侵,他修我戈矛,慨然从军,是一个英勇的战士。在爱情上,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无论对东家强加给他的“偏瘫妹子”,还是对方舟惠子和马秀美,他都真心相待,一往情深。他对牺牲了的抗日志士,也念念不忘,克服重重阻力,为他们建纪念碑。他有良好的正义感。嫉恶如仇就决定了他不可能是一个完全与世无争的人。低调和谦卑从来也没有影响他行侠仗义。在一百多年的生命历程中,他几乎经历了中国20世纪最可怕的社会动荡和最严重的历史事件。然而,即便是被残酷地“批斗”,即便身陷囹圄十几年,他也不曾丧失自己身上的正义感和行动的勇气。与当下的权力腐败的勇敢对抗,堪称他人生之书中最具光彩的一页。他与赵凯林和牛全胜们围绕环境保护展开的斗争,实可谓惊心动魄。虽然他最终没能保住葱茏苍翠的神舟山,但是,他对未来仍然充满信心:“地球,人类赖以繁衍生息的家园,必须永远平安,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神舟山传奇》,第491页)。 在写作《神舟山传奇》的时候,罗先明具有艺术探索的自觉意识。他没有按照那种平直而简单的方法进行写作。他试图用多样的写作技巧和叙事方法来讲述复杂的故事,来表现复杂的生活。他用了至少四种叙述方式,即记者“我”的叙述、牛太和老爹的“自述”、客观性质的“情景再现”以及“旁白”,来讲述过去时态的生活(历史)和现在正在进行的生活(现实)。这种多种样式的叙事策略,既给作者提供了叙事的自由空间,也给读者留下情节组织立体而有序的印象。他还调动了隐喻、反讽和象征等修辞手段。 总之,罗先明的《神舟山传奇》是一部既具有历史感又具有现实感的厚重之作,是属于充满了肯定意向和积极伦理的“力量的文学”,是在叙事方式和写作方法上具有探索意识和良好效果的自觉的写作。它无疑是这一时期长篇小说写作值得关注的收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