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土生土长的枝江百里洲人,作为投身于精准扶贫的干部,《百里洲纪事》大概是朱朝敏绕不过去的一本书。每个作家大约都有这么一部书,必须要写,不能不写,否则,它就会一直噬咬你的心灵,让你觉得无从向手中这支笔交代。朱朝敏这位一向以小说作为创作体裁的作家,以报告文学的形式将家乡的涓滴新变娓娓道来,将父老乡亲的心灵之困抽丝剖茧,在深入乡土社会复杂肌理的同时反求诸己,某种意义上也打开了文学的一条新路。 不同于大多数报告文学将经济置于脱贫攻坚战役的核心,尽管朱朝敏也会详实记录扶贫对象的基本情况和扶贫措施,但这只是她叙述的出发点。从一开始,她就将沉默的浩瀚如大海的人心作为自己工作的对象。她长久地凝视着那片海,她决心勇敢地打开自己,以心换心,她要温暖那些犹在困厄中的心灵,重新拥抱已经退回到记忆中的乡村。我知道,这一切对于我的那些羞怯的讷于言辞的乡亲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啊,那些在生活的苦水中哀哀熬煎的人,怎会如此轻易打开心扉,去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哪怕是些微的善意呢?一次次的锲而不舍,一次次的感同身受,一次次的设身处地……我说的是扶贫干部,也说的是记录者朱朝敏,这才有了沉甸甸的《百里洲纪事》,让我们得以走进他们的心灵世界。 那是一片怎样的景象啊。在朱朝敏的笔下,有真实的精神疾患病人:因为给棉花打农药而造成大脑神经损伤的杨勇,有因为儿时患病打针伤了脑袋的小赵,有被双亲抛弃、受辱致疯的金蓉,有偏执型的精神病胡子林,有诉诸暴力的周建波。他们是今日贫困之因,也是贫困之果。朱朝敏耐心地泅入历史的河流,进入他们的生命故事,寻找他们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尽己所能地帮助他们。比如,当她用“好人”称呼周建波的时候,这个饱受乡村暴力之苦的汉子刹那间从狂暴中清醒,短暂地恢复了神智。这不能不让人感慨语言的力量。我们谁不是被语言所定义与刻写呢?就像一个农妇的朴实之言,“只要说话说到他心坎上,他一点儿病都没有。”不独这些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朱朝敏意识到,在时代的剧变中,那些所谓的弱势群体,多多少少心理上出现了空洞。那个行为乖谬、在耄耋之年执意要去拾棉花的姨婆婆,何尝不是因为一直活在老无所依的恐慌中;那个拒绝他人靠近、孤独终老的杨春天,长年累月的沉默中难道不是蕴含了撕心裂肺的呐喊。“归根结底,精准扶贫真不是仅针对吃穿住行,而是人心问题。而人心……那隐藏在血肉之躯里的大海,幽暗而广阔,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澜起伏,时而一览无余,时而望不到边际……”这是一个作家的心灵脉动,也是扶贫干部以行动获得的真知。 我特别注意到,对于叙写的扶贫对象,朱朝敏刻意避免“贫困者”这一称谓。即使不得不用,她也加上引号。她更习惯的说法是,身处命运低谷的人们。她未受那种将金钱作为衡量人的唯一标准的侵蚀,从不以俯视的目光看待那些挣扎在困厄中的人们。她很清楚,他们陷入如今的境地,是历史积淀的原因,更多时候也是偶然。人生一世,谁没有遭遇命运偷袭的时候。他们不过是正在承受命运暴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也是我们。他们与苦难不屈不挠地抗争的样子,恰恰可以照见人的光辉与尊严。这也是这部作品隐而不彰的主题。在《我们想要虞美人》中,覃老太待人接物清淡,清洁自律,洁身自好。尽管条件符合,她也不愿意被当作五保户,原因在于,她始终对于儿子的归来心存信念。她一方面悉心照顾被侮辱被损害的金蓉,一方面不屈不挠地要为她寻找正义与公道。尊严,是人的脊梁。任何时候,任何境遇,都不能放弃对于尊严的坚守。更让人敬重的是,覃老太并未将自己一生的遭际推诿他人,而是化作了推动乡村生态治理的动力。由己及人,福泽乡里,覃老太这样的人,就是中国乡村生生不息的血脉。在《后遗症》里,我们跟随朱朝敏的目光,去见证一个劫后余生的家庭。当患有小儿麻痹症的李桂香扶着遭遇车祸、重度瘫痪的熊贵生艰难地走向家门口的单杠时,我被深深地打动了。这是积蓄在生命内部永不枯竭的蓬勃能量,是照亮生命的奇迹。这样的故事,确实极大地安慰与鼓舞了我们。 朱朝敏对于扶贫有着朴素的理解——“眼下的农村,经济收入少带来的贫困的确存在,但这现象背后,都有深刻的原因,追根究底,离不了天灾人祸和纷繁复杂的人事关系。说白了,人情世故、世道人心,是一口大油锅,在时光的火焰上被烧烤得沸腾,煎熬着我们,无一人例外。而那些时运不济的弱势者率先经手,我们伸出一把手——别说我们帮了什么,只不过是建立一种关系去见证,见证一个事实:时间如何剥开真相,摊开了那些创伤疼痛给我们看,关于生存,关于人性,关于生命。无一例外的共同伤痛下,我们的伸手与其说是为了他人,不如说是为了我们自己”。可以说,这是她的世界观,也是她的方法论。这一深刻理解也决定了她笔下的扶贫干部与扶贫对象的关系。那些扶贫干部,不再固化为伟光正的人格形象,而是活生生的,有呼吸有情感有血肉的人。他们或许要承受扶贫对象的不理解,不断更新、调整观念,并根据扶贫对象的特点,探索个性化的扶贫之路。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是在重新建立与他人的情感关联。正是有了扯不断的情感联系,我们的生命才丰富,才饱满。有情有义,才是有滋有味的人生。 顺便说一句,读《百里洲纪事》,于我而言,也是纸上返乡的过程。这不是百里洲的第一次文学再现。之前,赵瑜、胡世全就以《革命百里洲》一书追踪了这片土地的革命前史。现在,在朱朝敏绵密悠长的叙述中,家乡父老的语音语调如奔腾的音符接踵而至,那泼辣的生动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声音,是我关于故乡的深刻记忆。山川风物,故里良景,一一历历在目,乡愁油然而生。这得益于朱朝敏精准的素描,也得益于她的倾情。没有情的文字,是死文字。当朱朝敏将浓得化不开的深情投入到那片土地,以及土地上辛苦劳作的人们的时候,百里洲再度焕发了文学的神采,成为我们心中不舍的惦念。 “被记下的细节,修复了遗忘,故而文字不老。”这是朱朝敏题赠给我的话。我理解她的意思。尽管她不止一次强调自己不过是观察者、呈现者,但在我看来,她是实实在在的行动者。当她拆除了固有观念的藩篱,带着体察人心的自我要求走进扶贫现场的时候,她是在记录历史的强劲脉搏,同时,也扩大了文学的半径,通向更广阔的人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