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相如辞赋《凤求凰》: 其一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其二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读了司马相如辞赋《凤求凰》,我也以《凤求凰》为题写了一首诗和一篇随笔,向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致敬: 《凤求凰》 凤点头兮求吾凰 吾凰生在乌有乡 顾影自怜为谁舞? 面壁才知破壁难 凤展翅兮求吾凰 吾凰长在山外山 虽无梧桐筑新巢 却借菩提疗旧伤 凤低头兮求吾凰 吾凰睡在火中央 前世比翼云中飞 今生琴瑟两不忘 凤回头兮求吾凰 吾凰醒在西北方 重逢总在久别后 过了火山是雪山 凤凰燃烧的时候,它不知道自己在燃烧。它从远古一趟趟地衔来干枯的树枝,它像学童写字一样认真地一一构筑一座寄托灵魂的巢,横平竖直,其笔画结构没有谁能模仿。凤凰累了,最终躺在这巨大的象形文字上面,狂热的秋千就在空中摇晃起来。当岁末的火势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凤凰有了回家的感觉;它相信自己是躺在家中的那张床上,可以进行一番正午的假寐。它扑扇着翅膀,头顶的风就更大了,脚下的火就更大了。它还是冷,直到火把内心的炉膛映红。它还是冷啊冷,直到自己成为灰烬,成为火的遗孀。风一吹就没有了。凤凰给自己安排了一场火葬。其辉煌程度远远超过一千次人间盛宴。在火中,凤凰如愿以偿地成为真正的隐士。 我一向认为,凤凰是一种怀有洁癖的鸟。在浪迹天涯的飞行中,它感到自己的羽毛蒙满灰尘。而这是雨水洗不干净的。就像人类用汽油清洗衣服上连肥皂、洗衣粉都无法消除的污渍,凤凰借助的是火,只有火能熨平它灵魂的皱纹。当记忆伤痕累累的时候,火作为最烈性的药物,帮助凤凰学会了健忘。生命就像一件衣裳,凤凰每一天都死一次,都换一件衣裳。它醒来后照镜子,就像打量一位美丽的陌生人。在火的婚礼中,风给凤凰披上新鲜的衣裳。凤凰啊凤凰,是永远的新郎与永远的新娘。 在郭沫若的《凤凰涅槃》中,有这样的诗句:“火就是你,火就是我,火就是火!”我相信他左手举着火把,用右手在纸上写诗,脸庞在光焰映衬下忽明忽暗。凤凰焚之一炬的时候,火是它的替身,是它生命的继续;当另一只凤凰从余温尚存的灰烬中脱颖而出,它又是火的替身。这一只凤凰不是那一只凤凰。这一场火不雷同于那一场火。在两只凤凰之间,是寂寞,是孤独,是两个白昼之间杂草丛生的黑夜。 我轻轻念叨凤凰,岁月便从我肩头悠悠掠过。城市消失,高楼、公路、桥梁消失,我的周围只有苍老的浮云。在翅膀的扑扇声中,永恒就是瞬间,瞬间就是永恒。沧海桑田的演变,超现实主义的凤凰是惟一的目睹者。你检阅了这座星球上所有的鸟类。在眩目的阳光下,它们周而复始地闪现。只有凤凰没影子,只有凤凰与物质无关。 凤凰总令人联想到爱情,联想到古老的求偶故事。当它们相互拥抱的时刻,就像火柴擦过磷片。一场预料之中的火灾油然而生。缺一不可。凤凰是两只美学之鸟的统一体。如果只遇见其中一只,我们便会惋惜地说:它是孤独的。实际上,就像共有一个名字一样,它们已相互成为对方的组成部分,从肉体到灵魂。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火,能成为它们爱情的第三者,成为它们共同的情人。 我想象着凤凰在火海中游泳的情景。我甚至猜测出:它当时一定带着照镜子的心情,这是一面柔软的镜子,红光满面的镜子,火的镜子,照耀灵魂。只有在这面令人魂销骨蚀的镜子里,凤凰才发现了自己。在认识了自己的美之后,凤凰死亡,凤凰复活,凤凰变得更美。这是为美而举行的火刑,这是脱胎换骨的美神。又有谁能否认凤凰的美丽?又有谁能拒绝凤凰对火的坦白?直至两者之间不再有任何界限……你简直会觉得冲天的烈焰,是一只放大了的凤凰,是一种美的扩张;而在火的庙宇中深居简出的凤凰,已构成光明的核心。 凤凰失手打破了捧在胸前的镜子,镜子的碎片,落地便化作灰烬。大团大团的火焰,坠落在海洋,使海水沸腾。凤凰在火中引吭高歌,昂首的姿态如雏鸟啄食外部世界的蛋壳,又如天外来客屈起指节敲叩世纪之门。凤凰终于挣脱火的束缚,破空而出,前世的火焰便像一面被抛弃的镜子溅碎在地上,一眨眼就熄灭。镜中的凤凰,由幻影变成实体。在它羽翼的运动中,灰烬纷纷扬扬…… 对于新生的凤凰而言,一碧如洗的天空是另一面更大的镜子,它映衬出你我婴儿般的笑容。凤凰飞向哪里,哪里就是风景。天空不需要安装镜框。 今天晚上我是怎么了?我一次又一次想起凤凰,浑身发热,夜不成寐。在黑暗中我怀念凤凰,怀念远古的火灾,怀念火灾中倾国倾城的幸存者。也许它只是传说中的鸟,被翻旧了的人间神话。然而我固执地相信:凤凰与火同在,凤凰是火的灵魂。这个世界上,只有灵魂不会腐朽,尤其是烈火中修炼的灵魂。凤凰使我仇恨黑夜。我在黑暗的房屋擦燃一根火柴点烟,我以树叶般的手掌笼络住最初的火苗,凝神的瞬间,惊讶得差点叫喊起来。我察觉甚至在这弱小的火苗中,都潜伏着一只微型的凤凰…… 在凤凰和我对视的瞬间,火苗熄灭了。我的肉体却像一条漆黑的走廊,被这突如其来的灵感照亮。我赶紧披上一件衣服,衣服也像灯笼的纸壳一样被照亮。人啊,在你的周围,每天都有多少只凤凰诞生。然而你对这一切却熟视无睹。我在人群中缄默无语,忠实地掩盖住内心的秘密。 凤凰用火,给自己盖了一座阿房宫。凤凰用镜子,给自己制造一个伴侣。凤凰用灰烬,铺筑一条回家的路。凤凰啊凤凰,来无影去无踪,风一吹就看不见了。在火的三宫六院中,凤凰是一位影子般的皇帝。 凤凰使我想到屈原。凤凰对于我们是传说,只有他一个人见过凤凰什么样。他一口气为自焚的凤凰唱了九首歌啊:“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凤凰的羽毛已失传,他的诗没有失传,依然在空中扑扇着燃烧的翅膀。火太旺了,热得受不了,他没想投江,只想用江水泼一泼自己呀。凤凰在火中涅槃,他在水中涅槃。汨罗江也被这团火烧得滚烫。我们没见过凤凰,见到的都是普通的鸟。自从那个见过凤凰的人走了,这世界再没有诗人了,有的——只是诗人的模仿者。 凤凰使我想到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一曲《凤求凰》,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他们从此成为爱的共同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这首《凤求凰》堪称司马相如一生的写照,既是他的通行证,也可作为他的墓志铭。 他追求美人的垂青,就像凤求凰。他追求知音的赞叹,就像凤求凰。他追求华丽的文章,就像凤求凰。他追求帝王的赏识,就像凤求凰。他追求梦见的自己,就像凤求凰。他追求与别人的不一样,就像凤啊追求天各一方的凰。他是在追梦吗?追得上还是追不上?为什么追着追着,梦就变成了真的?他是在告别故乡吗?走向一个又一个异乡,却无形中拥有更多的故乡。 因为天鹅曾经现形于西方文明的源头——古希腊神话里,并且是作为世界的主宰宙斯的化身,所以它周身上下都洋溢着神性,而区别于凡俗的鸟类。西方的古典主义,是附着在天鹅的翅膀上——崇尚美、高贵与圣洁。天鹅是精神的世袭贵族,承载着伟大的文化传统。而东方人则不至于把天鹅神化。他们拥有自己的神话,自己的图腾:凤凰。风凰是一只超现实主义的鸟(传说中的众鸟之王),没有人幸运地看到过它的肉身;但它又无所不在,隐形于所有的火焰里。跟戏水的天鹅相比,凤凰更热爱火。一只火鸟。它甚至不像天鹅那样容易受到死亡的困扰,凤凰是不死的,能够在烈火中复活并且永生。这恐怕跟东方人畏惧悲剧、更偏爱喜剧的审美心理有关。“凤凰涅槃”和“天鹅之死”,也就成为东、西方文明可相互比较的两大特征。 据说凤凰愿意栖息在清洁的梧桐枝上。每看见梧桐树,我会下意识地联想:莫非这就是那失踪的凤凰的遗址?我个人私下里以为:是中国人根据开屏的孔雀虚构了凤凰的形貌。汉乐府民歌唱道:“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其实孔雀早就不会飞了,它的翅膀早就退化了,会飞的是发挥了中国人的想象力的凤凰。孔雀是凤凰的原型,这也很正常。就像西方人通过天鹅虚拟了有翼的天使。凤凰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天使。 (摘自《凤凰琴歌——司马相如传》,洪烛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