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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世界有话说——《羽蛇》自序

http://www.newdu.com 2019-11-13 文艺报 徐小斌 参加讨论

    
    我对世界有话要说,可惜,这世上没有几位真正的聆听者。于是只好用笔说。
    17岁,我曾经试图写一个长篇,叫做《雏鹰奋翮》,写一个女孩凌小虹和一个男孩任宇的故事,写得非常投入,写了大约有将近10万字,写不下去了。多年之后我重看这篇小说,真是奇怪我当时怎么会有这样的耐心,写出这样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凌小虹与出身于干部家庭的任宇,有一种非常纯洁也非常特殊的感情。由于出身的不同,在那个特殊年代他们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误会。小虹的父亲被殴打致死后,她生活无着,被赶出自己的房子,到过去保姆住的地方蛰伏,却遭到保姆儿子王志义的性骚扰。性格刚烈的她在反抗中杀了王志义,只身潜逃。任宇寻找未果,痛彻心肺。后来任宇与几个好友一起囚渡红河,到越南参加抗美援越,遇到了一个酷似小虹的女子。写到这里,我不知如何往下写了,就停了笔。这沓子片叶纸,在交通大学院里的小伙伴中间传来传去。每个人见了我都会问:后来他们俩怎么样了?
    真正的写作其实是从大学时代开始的。
    怪得很,也许因为那时是全民文学热,学经济的学生照样对文学爱得一塌糊涂,并且常不自觉地用一种文学品位与标准来衡量人。大学二年级,开了一门基础课叫做“汉语写作”,让大家每人写篇作文。我写的是杭州孤山放鹤亭,有关梅妻鹤子的故事,只有千余字,只是选了一个特殊的角度。后来老师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写小说?你是个潜在的作家。”
    时隔不久,汉语教研组杜黎均老师找到我,向我索要一篇小说。这位杜老师曾做过《人民文学》的编辑。我拿了一篇4000字的习作给他,事后再不敢问起。谁知这篇习作后来竟登上了《北京文学》1981年第2期新人新作栏的头条,还配了很精美的插图。我惊喜之余又写了第二个短篇《请收下这束鲜花》,作为自然来稿投给我当时最喜爱的刊物《十月》。小说情节很简单,写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爱上了一个青年医生,后来医生得了绝症,在弥留之际,小女孩冒着大雨赶去看他,那医生却早已不认识她了。完全写小女孩的内心秘密,无疑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下是独特的。这篇小说后来获得了《十月》首届文学奖。记得发奖大会那天,《十月》当时的主编苏予特别向大家介绍了我——获奖作家中最年轻的一位,周围坐的都是当时的文学大家们,对我说了些鼓励的话,令我诚惶诚恐——从此,便穿上红舞鞋,再也脱不下来了。
    80年代我的经历充满了戏剧性,其中之一便是与《收获》的相遇。1983年我写了生平第一个中篇《河两岸是生命之树》,那时,对外开放的大门刚刚开了一道缝,正因如此,门外的景色看起来如此新鲜。我被一种写作的激情啮咬住,它使我整天处于一种癫狂状态,我每天都和小说人物生活在一起,忘了我属于他们还是他们属于我,写到动情处,趴在桌上大哭一场,此小说应当是我情感最投入的一部,30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有读者在问:“这本书在哪里有卖?”
    在宗璞的鼓励下,我把此小说作为自然来稿寄给了《收获》,竟然在一周之内就得到了请我去上海改稿的电报。最有趣的是当时的《收获》编辑郭卓老师手持《收获》为接头暗号在车站接我,上了编辑部的木楼梯她就边走边喊:“接来了,是女的!”——后来她告诉我因为我的名字编辑部产生了歧义。后来就是李小林老师把我约到武康路她家里谈小说。当时小林老师对小说人物关系的分析深深打动了我——一个无名作者竟得到如此认真的对待,固执如我,也不能不彻底折服。那一天的大事是见到了巴金。当时巴老从一个房间慢慢走向另一个房间,我看着他和蔼的笑容,尽管内心充满崇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连一句通常的问候也说不出来——不知为什么那时我觉得凡心里的话表达出来就会变味儿——我的心理年龄始终缺乏一个成长期,人情事故方面基本是白纸一张。
    1985年发表《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那时常有些古怪的念头缠绕着我——我常常惊诧于人类的甲胄或曰保护色。人类把自己包裹得那么严,以致于许许多多的人活了一生,并没有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渐渐地,连本来面目也忘却了。甲胄与人合为一体,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在适者生存的前提下,任何物种都要学会保护自己,或曰:学会伪装和自欺。在某种意义上,人类为自己涂上的保护色有如安康鱼的花纹或杜鹃的腹语术。
    人要做自身的真正主人谈何容易!
    然而,总有些人要反其道而行之,我笔下的女孩景焕便不愿认同那条既定的轨迹,她拼命想挣脱,她想获得常轨之外的尝试,挣脱的结果是落入冰河。——然而上天给了她补偿。就在她堕入冰河的瞬间,她看见了弧光——那象征全部生命意义的美丽和辉煌。
    《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改编成电影《弧光》,是我生平第一次与电影界合作。现在想起,在当时拍这样的电影,也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
    打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些奇思异想:走进水果店我会想起夏娃的苹果,想起那株挂满了苹果的智慧之树,想起首先吞吃禁果的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徜徉在月夜的海滩,我会想象有一个手持星形水晶的马头鱼尾怪兽正在大海里慢慢升起;走进博物馆,我会突然感到那所有的雕像都一下子变得透明,像蜡烛一样在一座空荡荡的石头房子里燃烧……“宇宙的竖琴弹出牛顿数字,无法理解的回旋星体把我们搞昏,由于我们欲望的想象的湖水,塞壬的歌声才使我们头晕”(美,威尔伯)。我想,早期支撑我创作的正是我对于缪斯的迷恋和这种神秘的晕眩。
    1987年写第一部长篇《海火》,过了两年才出版。20年后再版,沈浩波说,这小说一点没过时啊。可是在当时,确实是被忽略的。
    我写:“历史,就是因照了太多人的面孔而发疯的一面镜子。”我写了当时的历史:改革开放的背景下年轻人的生活。一个美丽的女孩,同时却又妖冶、阴毒、险恶,一个不美的女孩,同时却又纯洁、善良、天真;然而,小说却违反了一贯的“中国式道德判定”。“恶”由于它的真实而具有一种魅力;而善良、天真等等这些字眼儿却显得苍白无力、令人怀疑。起码,这些字眼儿是无法独立生存的,也正因如此,美丽与不美的女孩正好构成了一个人的两种形态:外显与内隐,显性行为与潜在本性——所以,在小说最后的女主人公所做的梦中,两个女孩祼身在大海中相遇,不美的女孩问:你到底是谁?美丽的女孩回答:我是你的幻影,是从你心灵铁窗里越狱潜逃的囚徒。
    上世纪整个90年代我对写作的热情近于疯狂,一口气写了很多小说。
    譬如很多人说看不懂的《迷幻花园》:许多年前的一个中午,两个女孩在苏联专家设计的平房前聊天。一个女孩掏出三张纸牌问另一个女孩,从此她们的命运就被决定了。那三张不同颜色的纸牌分别代表生命、青春和灵魂。
    这听起来似乎十分荒诞,但却有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真实。人生并非希腊神话里的两头蛇可以向任一方向前进,有取必有舍,重要的是:你到底要什么?
    《银盾》《黑瀑》《蓝毗尼城》与《密钥的故事》都深藏着隐喻,在本文集《迷幻花园》卷中我有详细的讲述,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写《双鱼星座》的时候,我内心的痛苦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在一篇创作谈里我写道:“……父权制强加给女性的被动品格由女性自身得以发展……除非将来有一天,创世纪的神话被彻底推翻,女性或许会完成父权制选择的某种颠覆。正如弗洛伦斯·南丁格尔胆大包天的预言:下一个基督也许将是一个女性。”
    这篇创作谈当时被一些批评家认为是中国女性主义写作的一个宣言。《双鱼星座》获得了首届鲁迅文学奖。
    《羽蛇》成为90年代末我的最后一部长篇。
    写《羽蛇》这样一部小说的想法,从很早就开始了——一个深爱母亲的孩子被母亲抛弃了,来自母亲的伤害毁了她的一生——所有的孩子被母亲抛弃的结果,是伴随恐惧流浪终生。
    但是我们终于懂得,每一个现代人都是终生的流浪者。现代人没有理想没有民族没有国籍,如同脱离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因为它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我们懂得了这个道理,但是付出了比生命还要沉重的代价。
    我们是不幸的:生长在一个修剪得同样高矮的苗圃里,无法成为独异的亭亭玉立的花朵;为了保证整齐划一,那些生得独异的花朵,都注定要被连根拔去,尽管那根茎上沾满了鲜血,令人心痛。有幸保留下来的,也早已被改良成了别样的品种,那高贵的色彩在被污染了的空气侵蚀下,注定变得平庸。
    羽蛇象征着一种精神。一种支撑着人类从远古走向今天,却渐渐被遗忘了的精神。太阳神鸟与太阳神树构成远古羽蛇的意象。在古太平洋的文化传说中,羽蛇为人类取火,投身火中,粉身碎骨,化为星辰。羽蛇与太阳神鸟金乌、太阳神树若木,以及火神烛龙的关系,构成了她的一生。一生都在渴望母爱的羽丧失了其他两种可能性。那是溶化在一起的真爱与真恨,自我相关自我复制的母与女,在末日审判中,是美丽而有毒的祭品。
    脱离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因为它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
    所以我在题记中写:世界失去了它的灵魂,我失去了我的性。
    《羽蛇》和五卷本文集出版后,我一直想写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后在一个类似“清宫密闻”之类的小册子上,发现了德龄姐妹的一段轶事,上面写了她们曾经是现代舞蹈之母伊莎贝拉·邓肯甘愿不收学费的入室弟子。顿时兴趣大增。
    读了整整一年史料,100多本,资料来源主要有三部分,一是北图,二是故宫的朋友帮助搜集,三是各个书店,特别是故宫、颐和园等地的书店。在读史料的过程中我发现,有很多历史人物历史场景的描写在历史教科书中是有问题的。譬如对光绪、隆裕、李莲英、对庚子年、对八国联军入侵始末、对慈禧太后当时的孤注一掷、对光绪在中日甲午战争中的勇敢表现和之后的奋发图强,对隆裕和李莲英的定位等等,都有很大出入。
    历史背景是大清帝国如残阳夕照般无可挽回地没落,本身就是一个大悲剧,而在前台表演的历史人物包括慈禧、光绪、隆裕等等都无一不是悲剧人物,在大悲剧背景下的一种轻松有趣愉悦甚至带有某种喜剧色彩的故事,这种故事与背景之间的反差本身就具有巨大的张力。
    这部小说一不留神很畅销,很多人说:“这部小说有阅读快感。”
    更多人对我失望,他们原本是希望我写《羽蛇》那种风格的小说。
    但我写什么,不是任何人可以左右的。人的成长过程便是一个祛魅的过程。我写了《炼狱之花》,讥讽了黑恶势力,还拿了一个加拿大的奖。
    是的,我终于不再自我折磨,我真的长大了,变老了。
    然后我写了《天鹅》,写了真爱。在这个几乎没有真爱的时代写真爱,无疑是痛苦和困难的。在新书首发式上,评论家施战军说:《天鹅》是当代非常需要的题材,但也是作家几乎无法驾驭的题材,深以为然。
    其实对于这部小说的最大难点来说,并不在于音乐元素与非典场景的还原,而在于写拜金主义时代的爱情,实在是难乎其难,稍微不留神,就会假,或者矫情。何况,我写的还是年龄、社会文化等背景相距甚大的一对男女。
    《天鹅》说是写了7年,其实断断续续都不止。之所以写了这么久,简单地说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写的是爱情小说,可写了半截不相信爱情了——我是个不会做伪之人,对于已经不相信的东西我不知道如何才能继续。
    突然有一天,我重听圣桑的《天鹅》,如同一个已经习惯于浊世之音的人猛然听见神界的声音——有一种获救的感觉。这时,来自身体内部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响起:“写作,不就是栖身于地狱却梦想着天国的一个行当吗?”难道不能在精神的炼狱中创造一个神界吗?不管它是否符合市场的需要,但它至少会符合人类精神的需要。
    就这样,经历了4年的瓶颈几乎被废弃的稿子重新被赋予了活力。但是我沮丧地发现,除了极少的一部分文字外,大多数都需要重新来过——因为整部小说都涉及了音乐,还不是一般的涉及,是主脉络都与高深的古典音乐有关——故事的层层递进是伴随着一个手机里的几个乐句如何变成小品变成独奏曲变成赋格曲最后成为一部华彩歌剧来实现的。于是只好报班听课。——在2011年的炎夏,我永远穿着同一套灰色夏布袍子往返于课堂与家之间,与那些下了课还不断问问题的人们相反,每次刚刚下课我便神秘消失。以至于培训班结束时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子告诉我,他们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小幽灵”。
    《天鹅》尝试了一种“仿真”式的写法。我弃绝了惯用的华丽句式尽量让她素朴自然。恰恰2000年前后我有一次“走新疆”的经历,于是把故事的发生地设置在异域。
    在《天鹅》扉页我写了,爱情是人类一息尚存的神性。很多人一生是没有爱过的,而且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甚至没有爱的能力,真爱不是所有人都有幸遇见的。正如一位哲学家所言,真爱能在一个人身上发生,至少要具备四条,一是玄心,二是洞见,三是妙赏,四是深情。只有同时具备这四种品质的人,才配享有真爱。
    玄心指的是人不可有太多的得失心,有太多得失心的人无法深爱;洞见指的是在爱情中不要那些特别明晰的逻辑推理,爱需要一种直觉和睿智。妙赏指的是爱情那种绝妙之处不可言说,所谓妙不可言就是这个,凡是能用语言描述的就没有那种高妙的境界了;第四个就是深情,深情是最难的,因为古人说情深不寿,你得有那个情感能量才能去爱。深情被当代很多人抛弃了。几乎所有微博微信里的段子都在不断互相告诫:千万别上当啊,在爱情里谁动了真情谁就输了等等,这都是一种世俗意义上的算计,与真爱毫无关系。
    我历来不愿重复,可是有关爱,不就是那么几种结局吗?难道就没有一种办法摆脱爱与死的老套吗?如果简单写一个爱情故事,那即使写出花儿来,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我面临的又一个难题。终于我找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思路:物质不灭,但是可以转换形态,所谓生死,堪破之后,无非就是形态物种之转换——所以我设计了一个情节——男主角的遗体始终没有找到。而在女主角按照男主角心愿完成歌剧后,在暮色苍茫之中来到他们相识的湖畔,看到他们相识之初的天鹅——于是她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办——她绝非赴死,而是走向了西域巫师所喻示的超越爱情的“大欢喜”——所谓大欢喜,首先是大自在,他们不过是由于爱的记忆转世再生而已,这比那些所谓爱与死的老套有趣多了。
    我喜欢那种大灾难之下的人性美。无论是冰海沉船还是泰坦尼克都曾令我泪奔。尤其当大限来时乐队还在沉着地拉着小提琴,绅士们让妇孺们先上船,恋人们把一叶方舟留给对方而自己葬身大海,那种高贵与美都让我心潮起伏无法自已。而这部小说最不一样的,是关于生死与情感,是用了一种现代性来诠释了一部超越爱情的释爱之书。
    本套文集中最新的一部小说,是发表在《作家》2019年第一期的《无调性英雄传说》。这部小说的电子版,我给一些朋友看过,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吓了一跳——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近年不断地往返于中国和加拿大之间,与各个领域的朋友不断交流,深感时代已经进入了一个算法的时代,AI和量子纠缠已经进入了我们这个时代,无法回避,而文学也应当像上一次物理学引起的革命那样,有所反应。我的副标题是:“关于希腊男神与科学神兽的故事,以及对荷马史诗的改写”——我的朋友说,这部小说的形式不敢说是绝后,起码是空前的,至今为止,没有人这样写小说。
    我深知我的创新是危险的。象征主义画家雷东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艺术家是一场灾难。在现实世界里他别想期待任何东西。他赤裸地来到这世上,没有母亲为他准备襁褓。不论年纪大小,只要他敢向公众展示出他那独特的艺术之花,他就会立刻遭到所有人的唾弃。所以,要做个艺术家,你就得准备好甘于寂寞,有时甚至是与世隔绝。”
    我以为,所有真正的作家、艺术家都逃不掉这个诅咒。
    但是没什么了不起的。历史就是一个怪圈,一切都可以触底反弹。何况,在量子缠绕的今天,就更不必惧怕那些长袖善舞的投机者、娱乐致死的堕落者以及暗流涌动的黑恶势力,要知道,他们以出卖灵魂换取的利益、在八面玲珑中编造的春风化雨不过是一堆垃圾,他们貌似成为赢家的人生,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个零,甚至负数。
    选择什么样的写作,是我的血液决定的,一切都无法改变,直到蜡炬成灰,我也别无选择。
    我写作,因为我对世界有话要说。
    (摘自《羽蛇》,徐小斌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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