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脍炙人口,是因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鲁迅这两句诗,是他革命世界观的高度概括。”① “文革”是语言与思想高度简化的时代,彼时的精神氛围诚如洪子诚所言:“精神的要求是将一切复杂、丰富的事物,极端性地变成一种‘概要和轮廓’。……事物、情感、思想被最大程度清理过,事物都被区分为两极,一切‘中间’的光影、色调、状态都没有存在的理由。”②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两句诗,因其对比强烈,爱憎分明,毫无调和、折中的色彩,特别适合勾勒鲁迅其人的“概要和轮廓”,在“文革”中常被用来概括鲁迅的人格形象。 “文革”伊始,郭沫若如是说:“鲁迅有两句脍炙人口的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是很杰出的鲁迅自画像。”③其实,《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全篇结束时,毛泽东关于鲁迅的一段话已经做了这样的阐释: 既然必须和新的群众的时代相结合,就必须彻底解决个人和群众的关系问题。鲁迅的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千夫”在这里就是说敌人,对于无论什么凶恶的敌人我们决不屈服。“孺子”在这里就是说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④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其实是“摘句”,它来源于一首名为《自嘲》的打油诗。 关于《自嘲》一诗的来龙去脉,1932年10月12日的鲁迅日记记载如下: 午后为柳亚子书一条幅,云:“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旧帽遮颜过闹市,破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以请”云云。⑤ 日记中的“达夫赏饭”,指的是1932年10月5日鲁迅日记所载“晚达夫、映霞招饮于聚丰园,同席为柳亚子夫妇、达夫之兄嫂、林徽音”⑥。显然,10月12日的鲁迅日记不但交代了《自嘲》一诗的写作情境——在“达夫赏饭”的宴席之间,还原了其写作过程——“偷得半联,凑成一律”,还以“闲人打油”一语判定了其文体——打油诗。 作为一首产生于觥筹交错的酒席间,且以“自嘲”为题的打油诗,《自嘲》一诗充满戏谑色彩,洋溢着自我调侃的情调。其中“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两句,以“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鲁迅风”,展现了鲁迅桀骜不驯、愤世嫉俗的人格风貌,且以谐语出之,与全诗的谐谑风格浑然一体。 其实,“千夫指”与“孺子牛”,是两个并不生僻的典故。“千夫指”来源于《汉书·王嘉传》:“里谚曰:‘千人所指,无病而死。’”形容人言可畏。“孺子牛”来源于《左传·哀公六年》:“鲍子曰,女忘君之为孺子牛而折其齿乎?而背之也!”晋代杜预注:“孺子,荼也。景公尝衔绳为牛,使荼牵之。荼顿地,故折其齿。”是说景公衔着绳子,为其子荼当牛时,折断了自己的牙齿,极言父母对孩子的溺爱过度。 而且,鲁迅原诗语境中“千夫指”与“孺子牛”的具体内涵,在鲁迅书简中已有明确揭示。1931年2月4日,鲁迅在致李秉中信中言及“千夫指”时有云: 我自旅沪以来,谨慎备至,几于谢绝人世,结舌无言。然以昔曾弄笔,志在革新。故根源未竭,仍为左翼作家联盟之一员。而上海文坛小丑,遂欲乘机陷之以自快慰。造作蜚语,力施中伤,由来久矣。哀其无聊,付之一笑。上月中旬,此间捕青年数十人,其中之一,是我之学生。(或云有一人自言姓鲁)飞短流长之徒,因盛传我已被捕。通讯社员发电全国,小报记者盛造谰言,或载我之罪状,或叙我之住址,意在讽喻当局,加以搜捕。……文人一摇笔,用力甚微,而于我之害则甚大。老母饮泣,挚友惊心。十日以来,几于日以发缄更正为事,亦可悲矣。今幸无事,可释远念。然而三告投杼,贤母生疑。千夫所指,无疾而死。生丁今世,正不知来日如何耳。⑦ 当时盛传鲁迅被捕,甚至“沪上之谣,已达日本”,此信即是鲁迅对来函询问其近况的李秉中的回复。信中“千夫所指,无疾而死”云云,乃是鲁迅对人言可畏的舆论环境的强烈谴责。 1931年4月15日,鲁迅在致李秉中信中言及“孺子牛”时有言: 生今之世,而多孩子,诚为累坠之事,然生产之费,问题尚轻,大者乃在将来之教育,国无常经,个人更无所措手,我本以绝后顾之忧为目的,而偶失注意,遂有婴儿,念其将来,亦常惆怅,然而事已如此,亦无奈何,长吉诗云:己生须己养,荷担出门去,只得加倍服劳,为孺子牛耳,尚何言哉。⑧ 信中所谓“孺子牛”,是鲁迅忧虑自己孩子将来的教育问题时所言;鲁迅所谓“为孺子牛耳”,便是为孩子做牛之意,符合“孺子牛”的典故原意,此外别无深意存焉。 1938年,许广平在回忆鲁迅对海婴的喜爱之情时,曾以诗句“俯首甘为孺子牛”为证,许广平如是说: 海婴出世了,先生十分欢喜他,每逢朋友到就抱给他们看。生后十六天,就照相给他母亲寄去。夜里,十二时以前,照管海婴是我负责,十二时后,先生每天必从书房兼客室的客堂间跑到楼上来,抱着海婴在房里一面走一面唱催眠歌,或陪着弄玩具给他看,至二时才睡。……有时叹一口气,说:“唉!没有法子,自己养的。”这句话不是懊悔,是真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心情的。⑨ 显然,许广平认为鲁迅“俯首甘为孺子牛”中的“孺子”指的是她与鲁迅的独生子周海婴。事实上,许广平引用的鲁迅的话“唉!没有法子,自己养的”,与鲁迅致李秉中信中所引李长吉诗句“己生须己养”,不但表达的是同样的愿为“孺子牛”的心情,而且连措辞都大同小异。 上述鲁迅书简和许广平回忆可作为一种参照,揭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作者意图”。总体上,无论是“千夫指”,还是“孺子牛”,鲁迅都是在一种关乎己身的语境下谈及。“千夫指”一语对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舆论氛围的批判是严厉的,锋芒直指造谣传谣的庸众,“千夫”指的是大众,而非毛泽东语境中的“敌人”;“孺子牛”一语对自己孩子的溺爱是强烈的,但也仅限于自己的孩子,其范围并未扩展到毛泽东所说的“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 1959年,周作人在《〈鲁迅旧诗笺注〉商榷》一文中谈及鲁迅《自嘲》一诗时有言: 最近承友人见示,说查《北江诗话》卷一: 同里钱秀才季重,工小词,然饮酒使气,有不可一世之概。有三子,溺爱过甚,不令就塾,饭后即引与嬉戏,惟恐不当其意。尝记其柱帖云,酒酣或化庄生蝶,饭后甘为孺子牛,真狂士也。 以为“甘为孺子牛”五字的出处,就是这里,这是很对的。⑩ 周作人确认鲁迅“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中“半联”所指,乃是钱季重的柱帖。钱季重的故事也可从侧面证明:鲁迅“孺子牛”的本意,乃是极言对自己孩子的“溺爱过甚”。 毛泽东对“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阐释曾遭到质疑。1943年10月19日——也就是鲁迅逝世七周年纪念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全文正式发表于《解放日报》,1944年1月24日——其时距离《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正式发表只有三个多月,山东省文协在致中央总学委的电报中写道: 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引用鲁迅两句诗,第一句“横眉冷对千夫指”,解“千夫”为敌人。惟细读原诗所用“千夫指”典故,似即“千夫所指,无病而死”,若然,则千夫是大众,而千夫所指的家伙则是敌人。这样的解释,虽不违背毛主席话的精神,但千夫的解释恰恰相反,请问明毛主席电示为盼。(11) 山东省文协的电报通过指出“千夫”原典,明确了鲁迅与毛泽东的分歧所在。作为主张“任个人而排众数”的精神界战士,鲁迅原诗中的“千夫”指的是“大众”,且这“大众”应被理解为“庸众”,带有明显的贬义色彩;作为坚持群众路线的政党领袖,毛泽东用语中的“大众”,指的是“民众”“群众”,含有“人民大众”的意思,带有强烈的褒义色彩。而且,按照鲁迅原意将“横眉冷对千夫指”中的“千夫”理解为“大众”,就不能同时按毛泽东的阐释将“俯首甘为孺子牛”中的“孺子”理解为“人民大众”了——同样面对“大众”,既“横眉冷对”,又“俯首甘为”,显然自相矛盾。 1944年2月8日,毛泽东在为中央总学委起草的复山东省文协的电报中指出:“鲁迅虽借用‘千夫指’古典的字面,但含义完全变了,你们的解释是不适当的。”(12) 毛泽东的回电一言九鼎。 随着毛泽东时代到来,对毛泽东阐释的追问与质疑已不再可能;而对毛泽东所谓“鲁迅虽借用‘千夫指’古典的字面,但含义完全变了”做顺向式领悟者不乏其人。 1962年1月16日,郭沫若在《人民日报》上以《孺子牛的变质》为题撰文。素以博闻强识著称的郭沫若,对“孺子牛”典故的原意了然于胸。与周作人一样,郭沫若引用清代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一的记载,确认了鲁迅日记中所谓“偷得半联”的“半联”所指。(13) 郭沫若对鲁迅原诗的“文本意图”洞若观火,对于毛泽东的阐释与鲁迅的原意之间“文艺与政治的歧途”,郭沫若也心知肚明,但他将所谓“孺子牛的变质”——即“孺子牛”的含义由“自家小孩”变成“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归因于原作者鲁迅的妙笔生花,而非阐释者毛泽东的借题发挥,郭沫若写道:“这一典故,一落到鲁迅的手里,却完全变了质。在这里,真正是腐朽出神奇了”(14)。 对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有意误读,最终渗透到了现代汉语的深处。《现代汉语词典》对“孺子牛”这个词条的解释:“春秋时,齐景公与儿子嬉戏,景公叼着绳子当牛,让儿子牵着走(见于《左传》哀公六年)。后来用‘孺子牛’比喻甘愿为人民大众服务的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15) 始终有人深知鲁迅原意,且对毛泽东的有意误读持有异议,但不敢公开表达,近乎“腹诽”。有论者在回忆被誉为鲁迅研究“通人”的冯雪峰时,曾以“孺子牛”的阐释为例,谈及“文革”中冯雪峰对毛泽东的复杂感情: 既表示崇敬,又颇有微词,尤其是涉及“文革”中的现实问题和江青的时候。毛主席认为“俯首甘为孺子牛”中的“孺子”系指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雪峰同志承认这是“一个天才的解释”,但鲁迅先生的本意只是指海婴;他由此引申开去,批评了愈演愈烈的将鲁迅拔高的时髦倾向。(16) 然而,冯雪峰的“批评”只是一种在友朋间的清议,其声音是微弱的,最终归于沉寂。 ①《学习鲁迅的革命硬骨头精神》,1966年10月19日《人民日报》。 ②洪子诚:《1967年〈文艺战线两条路线斗争大事记〉》,《材料与注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10页。 ③郭沫若:《纪念鲁迅的造反精神》,《红旗》杂志1966年第14期。 ④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77页。 ⑤⑥《鲁迅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0页、第329页。 ⑦⑧《鲁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5页、第261—262页。 ⑨许广平:《青年人与鲁迅》,《许广平文集》第2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55—156页。 ⑩周作人:《〈鲁迅旧诗笺注〉商榷》,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2页。 (11)(12)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修订本),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494页。 (13)后来周作人曾再次对此予以确认,可资佐证。1962年7月20日,鲍耀明以《北江诗话》中“孺子牛”典故询问周作人:“鲁迅先生之‘俯首甘为孺子牛’是否源出于此?”1962年7月27日,周作人回复:“承示北江诗话,此为孺子牛故典之所本,诚如尊论。”参见鲍耀明编:《周作人与鲍耀明通信集》,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74页、第176—177页。 (14)郭沫若:《孺子牛的变质》,《人民日报》1962年1月16日。 (15)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1076页。 (16)蒋路:《只留清气满乾坤》,《冯雪峰纪念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53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