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江户时代,政治安定,经济繁荣。在这个时代做一名武士,运气好的话,一辈子也不用拔剑与人搏命,可以安安稳稳干一份体制内的工作,按照位阶高低,领20石到200石不等的俸禄,成家立业,平静度过此生。 但是人世漫长,变生肘腋,保不齐哪天,因为卷入一件什么祸事,平日里规规矩矩的武士就得使出毕生所学的剑术,与人性命相见。藤泽周平写的就是这样的故事。 译林出版社引进了藤泽周平(1927~1997)的作品,包括三部短篇小说集《黄昏的清兵卫》《隐剑秋风抄》《隐剑孤影抄》和一部长篇小说《蝉时雨》。 出版社宣传藤泽周平是“日本武侠小说宗师”,这样的说法可能让看惯金庸古龙的中国读者有点不适应。因为藤泽周平笔下的主人公并不是大英雄大侠客,而是为藩主工作的低级武士。 这些武士干着一份极平常的工作——仓管(《叫花子助八》)、会计(《黄昏的清兵卫》)、土木工程队员(《咋咋呼呼的半平》)、乡村巡田吏(《蝉时雨》)……平常到富庶一点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 他们有家室要养活——妻子、孩子、老仆,哪张嘴也不能饿着,薪俸不够的话还得搞搞副业,编竹笼挣钱补贴家用(《黄昏的清兵卫》);有方方面面的麻烦要处理——老婆嫌家里穷(《叫花子助八》),儿媳妇嫌公公吃闲饭(《爱忘事的万六》),不小心卷入了与上司遗孀的绯闻(《生瓜与右卫门》),领导搞派系斗争要求其选边站队(《壁上观与次郎》)……都是市井俗人的苦恼,说起来庸碌猥琐,上不了台面。 况且武士们自身的毛病也不少,有的是色迷心窍的跟踪狂(《好色剑流水》),有的是决斗前躲到妻子怀里的胆小鬼(《怯剑松风》),有的是薪俸微薄到处求人请客的酒鬼(《酒乱剑断石》),有的干脆是领导的马屁精(《马屁精甚内》)。总之,要他们像郭靖那样忧国忧民,像杨过那样为了爱情虽千万人吾往矣,像令狐冲那样放荡不羁,难度太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连藩主、家老等高层人物的面也见不上的卒子,兢兢业业,养家糊口,一门心思过自己的小日子,只有被逼到走投无路时,才不得不豁出命来,以秘传的剑术与对手一决雌雄。决斗后胜出,也不至于扬眉吐气功成名就,只是完成了命运交待的任务,擦擦冷汗,道声侥幸,回家继续过“白菜豆腐”的寻常生活。 如果说藤泽周平写的算是“武侠小说”,那么这样的武侠小说在中国根本没有对标物。这里头没有大江湖、大气魄,故事的主要发生地“海坂藩”,只是日本江户时代数百个小县城之一,所以小说里武士们为之驱使搏杀的藩政派系斗争,其实是“县政府官场风云”,全无逐鹿中原的气势可言。 打斗场面没有排山倒海的内力,神乎其神的剑法。小说中所谓秘传的剑术,并非玄虚难懂的神功,它的招数描写得非常清晰,极富临场感,懂一点日本剑道的读者能在脑海中还原出绝招的形态,《必死剑鸟刺》《无形剑鬼爪》《邪剑龙尾》等篇都有电影版本,完美呈现了小说中的秘剑描写。相比之下,中国的武侠小说写到武功时只求玄妙,不求写实,《笑傲江湖》拍了许多个版本,独孤九剑具体怎么打的谁能明白? 至于“张无忌从孤儿一路逆袭到武林盟主”“韦小宝与七美女大被同眠”“乔峰聚贤庄单挑群雄”这样的爽文感受,藤泽周平更是无法提供,他笔下的主人公哪有此等人生际遇。 日本评论家佐高信曾说得好——如果要问“江户城是谁建造的”,答“太田道灌”(主持修建了江户城的将军)会被视作正确答案,答“木匠水泥匠”的则会被笑话,藤泽周平的小说便是站在木匠水泥匠的立场来创作的。 他写“黄昏的清兵卫”下班路上买菜,脸上一圈胡子茬,衣服脏兮兮,拎着豆腐和带土的葱,以狼狈邋遢的武士形貌走在路人诧异的眼神底下。到家后把葱放在泥地上,汲水,把豆腐沉在水桶里,然后问候病妻,摘刀,换衣服,绑束袖,干家务活……情态细致,动作有序,完全是不输给孙犁、汪曾祺的人物白描;写“酒乱剑断石”乞求同僚请客喝酒,一开始故作轻松的邀请,紧盯对方的眼神,微微出汗的掌心,到肚肠如火烧,胸口几欲爆裂,恨不得抓住同僚的袖子往酒馆里拖,从对话到心理状态层层递进,活画出一个穷酒鬼的堕落,这样的文学质感,在武侠小说里是难见到的。 比起武侠小说,藤泽周平的作品更接近以武士为题材的严肃小说,强调他是武侠作家,有点像把蒲松龄作为“恐怖故事大王”来宣传一样,被吸引来的武侠迷怕是会失望,而真正对胃口的文学迷看到“武侠宗师”的招牌,又可能绕道而行,错过这个拿了直木奖、菊池宽奖、吉川英治文学奖,为村上春树和侯孝贤激赏的优秀作家。 老舍有一个短篇名作《断魂枪》,讲民国时期一位老镖师,身怀绝技,隐于闹市,各种人登门拜师,想学他当年威震江湖的“五虎断魂枪”,老头就是不肯教。结尾是在月色之下,老头一人在后院练枪,一气把64枪刺下来,望着月亮自言自语:不传,就是不传! 如果你喜欢《断魂枪》,那一定不要错过藤泽周平,因为《断魂枪》是气质上最接近藤泽周平的中文小说。 或许,老舍、汪曾祺要是写武侠,可能会是这个路子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