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说,文学是另一种造屋。如果是这样的话,曹文轩就是乐此不疲的造屋大师。他既是房屋蓝图的工程师,“草房子”的设计者,也是后来无数房屋“红瓦”的添加者。曹文轩的文学房屋,古朴、典雅,一如田园风光背景下的古老城堡,历尽风雨沧桑,依然巍峨如故,欣赏者流连忘返络绎不绝,人们不断往返于他的文学城堡,如数家珍、兴致盎然。 2016年获国际安徒生奖之后,曹文轩仍然笔耕不辍。2017年12月,曹文轩的长篇系列儿童小说《丁丁当当》七卷悉数出版,通过这部系列作品,我们可以进一步认识曹文轩儿童文学世界的丰富性,认识他为中国的儿童文学带来了怎样新的经验。他对儿童“智障题材”的挑战,不仅表达了他的勇气,更表达了他的价值观和文学想象力。我一直认为,儿童文学不止是给儿童阅读的,它同时也是给成人阅读的。儿童文学作家在他的作品中表达了怎样的价值观,他对儿童的心理、趣味和接受方式有怎样的认知,他对不同时代的知识有怎样的了解以及他会用怎样的文学方式做出表达等,我们大抵可以判断这是一位什么样的儿童文学作家,他是否可以信任,他的作品是否可以推荐给孩子阅读,这是我们选择的依据。在我看来,曹文轩是一位完全可以信任的儿童文学作家。他对古典美学的钟情、认同、遵循和执著实践,他对个人创作必须成为“艺术品”的追求,都昭示了他是一位这样的作家。《丁丁当当》是一部有新意、有创造性的系列小说。油麻地的丁旺夫妇连续生了两个痴呆男孩丁丁、当当,一家有两个傻孩子,是小说设定的核心内容。家庭的沮丧、外人的议论,使原本应该平静的生活一片狼藉。丁旺夫妇不堪重负先后离世,坚强的奶奶独自承担了抚养两个傻孙子的义务。丁丁当当虽然是傻子,但他们毕竟是活蹦乱跳的男孩子,每天起床向外跑是他们自觉又乐此不疲的功课。一天,当当终于走失了,如何寻找当当,他们遇到了怎样的事情和问题,一切都悬而未决。我们和奶奶、丁丁一样,急切地需要寻找到当当。 这是一个流浪和相互寻找的故事。在流浪和相互寻找的过程中,作家努力发掘的是人性的善良和温暖。他们遇到的盘锁夫妇、放鱼鹰的爷爷、改邪归正的亮疤、穷困潦倒的画家蚂蚁象等,这些人间暖意的符号或形象,是小说不灭的阳光。更重要的是,曹文轩对社会不义的人与事的批判。那些取笑“智障”孩子的人们,诱骗丁丁的亮疤、那个长着六指用5000元卖了当当的男人等,是社会复杂的另一个面相。但是,这些人物或情节不是小说的主体,曹文轩意在表达的还是人性的善与爱。丁丁当当与不同人物交往,小说的底色恰如鱼鹰爷爷摇荡的那只渔船,青山绿水间洒满了人性的光焰。小说的抒情性使这部原本应该是一部沉重的小说,也充满了诗意。因此,当丁丁当当最后终于和风烛残年的奶奶相逢时,我们的眼里也充满了泪水。 七卷作品,一波三折,两个傻孩子的命运一直抓住我们的心。他们的遭遇让我们意绪难平。作为一部儿童文学作品,在艺术上是非常成功的;另一方面,一个作家书写什么,表明他在关注什么。以残疾儿童作为故事主要讲述的对象,表达了曹文轩对弱势儿童群体的关注,当然也意在引起社会对这个群体的关注与关怀。弱势群体、当然也包括先天缺欠的儿童群体,能够得到社会的关注,使他们能够有尊严、体面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社会才是一个完善、成熟和值得夸耀的社会。这方面我们做得显然远远不够。曹文轩愿意以自己的创作唤起人性的悲悯、同情,并对他们施之以切实的援助,他的价值观当然是正确的。 《草鞋湾》是曹文轩“新小说”系列中的一部,这个系列包括《萤王》《蝙蝠香》《穿堂风》等。“曹文轩新小说”,按我的理解,就是曹文轩将要创作和《草房子》《红瓦》《青铜葵花》《山羊不吃天堂草》等已经经典化的小说不同的儿童文学作品,创造和探索应该是他“新”的核心内容。他自述说:“新小说”的“新”,不止是新作,还有“新的思考”、“新的理念”、“新的气象”。在这些新观念统摄下的创作,《草鞋湾》诞生了。这是当代儿童文学鲜有涉及的题材,是一部推理和侦探题材的儿童小说,曹文轩试图用新的可能性带动或探索儿童文学的可读性,唤起儿童阅读的兴趣,寻找儿童文学创新的新道路。这样的努力隐含着曹文轩新的创作冲动和坚韧的担当。我发现,如果把《草鞋湾》和《丁丁当当》对照阅读是一种非常有趣的体验:《丁丁当当》是对智障儿童命运的关注,《草鞋湾》中沙丘克的儿子沙小丘则是一个智力超强、从小就显示出超凡的观察和推理能力的孩子,他甚至能够为神探父亲沙丘克出谋划策。小说摹写了智力超强孩子的生活和心理世界。沙小丘虽然从父亲那里发现、认知了智慧、勇敢和有趣的侦探生活,但由于父亲职业的缘故,家庭周边的生存环境,使得喜鹊都不能在自己家的树上做窝,这使智力超强又敏感的沙小丘十分忧伤。父亲的职业影响或培育了小丘敏锐的直觉,他对人的判断大体正确。拐卖案的破获过程,自然是小说吸引人的核心内容,但是,在破获过程和日常生活中与小丘有关的父子关系、伙伴关系以及和其他人的关系中,不经意间呈现出的关爱、友善,是小说真正要传达的要义。相亲相爱,是草鞋湾的基本主题。小说中小丘的母亲虽然没有在场,但母亲并没有缺席。父亲沙丘克不经意的一句“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说明母亲依然在沙小丘的心里。另一方面,“新小说”中都有“奶奶”的形象存在,沙小丘们依然享有女性巨大的温暖和关爱。因此,一方面,我们要注意曹文轩小说的变化,这些变化更多是题材、人物、情节等变化,这些变化表达了曹文轩不断探索的努力;另一方面,我们更要看到曹文轩的“不变”。他不变的是价值观,是他的文学理想和创作能力。 我们都有童年记忆。儿童与自然的天然联系最为密切,儿童有更多的自然人属性。因此,儿童文学理应更多地表达儿童与自然的关系。自然包括有生命的自然和无生命的自然。有生命的自然是指动物和植物,没有生命的自然是指山川河海。我们在很多儿童文学作品中看到对自然描写的时候,都有抑制不住的愉悦和美感。比如曹文轩对油麻地的钟情和书写,对炊烟和山村薄雾的书写,安徒生《海的女儿》对蔚蓝色大海的书写。对自然的书写,会唤起孩子对自然的热爱,从而激发孩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我们都曾有过“遐想”的经历,自然是激发“遐想”最重要的机缘。一朵白云、一座高山,一朵玫瑰或无边的大海,都会带给我们巨大的想象。现在的孩子玩游戏、玩手机、看网络,接触自然的机会越来越少。城市越来越钢筋水泥化,几乎完全阻断了与自然的接触。这时,文学如果不再努力书写自然,那么,孩子就再也没有了解和感知自然的可能了。另一方面是儿童文学对有生命的动物的创作性书写。陈伯吹《一只想飞的猫》讽刺那种厌恶劳动、不切实际地幻想,终于摔了跟头的故事。现在幼儿喜欢看的是《小猪佩奇》《汪汪队立大功》,这些幼儿故事能够被孩子接受,与自然动物有关,但是更与它们正确的价值观有关。 在“曹文轩新小说”系列中,无论是《蝙蝠香》中的树林、田埂、稻草垛还是浩渺无垠的星空;《萤王》中那无边无际的芦苇荡、五只闪烁飞舞的萤火虫,还是田野上空明媚的月光;《穿堂风》中草棚底下凉爽的穿堂风、聒噪不休的鸟等,都与自然有关。这些自然现象,是生命的一部分。曹文轩如此热衷地书写自然,是他亲生命性的文学表达。亲生命性,不止是对同类、对人的亲善,同时也包括对人对自然的亲和关系。曹文轩在他的“新小说”创作实践中践行了这样的理念。这是他的新小说能够感人、让我们感到亲近的重要原因。现在我们的儿童文学,写观念太多,创作初衷一开始就是教育。儿童文学当然有教育功能。但是怎样理解教育非常重要。教育儿童与自然亲密,热爱自然,这当然是教育,而且是更重要的教育。 还有一点,就是我们的儿童文学的文学性普遍不高。这一点也与观念教育有关。把自然、特别是有生命的自然带进儿童文学作品中,是提高儿童文学文学性的重要手段。儿童可能不那么理解人,但他们天然地接受动物、植物。因此,正确的价值观一定要和文学性结合起来,儿童文学才会有魅力。好的儿童文学是没有年龄界限的,成人也会喜欢。这是文学性的魅力,是价值观的力量。我想,什么时候我们的孩子主动选择、争相阅读和观看我们本土创作和生产的儿童文学作品,我们的儿童文学就成熟了。曹文轩的“新小说”所秉持的古典美学和当代创造相结合的文学实践,取得了属于中国特有的儿童文学经验,这当然也是中国美学的经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