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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君相思纸 传我人间语——《红豆》2018年度散文、随笔阅读札记

http://www.newdu.com 2019-02-13 《红豆》 鲁太光 参加讨论

    谁也没有想到,这两个月的时间,竟然像被碎纸机粉碎了似的,凌乱得一地碎屑,几乎不能整齐地阅读、整齐地思考、整齐地写作,而是被各种突发、零碎却又不能说不重要的事情裹挟着、推动着。然而,在这碎屑般的日子里,我却尽力组织起一段连贯的时间去做一件事情——阅读《红豆》2018年度发表的散文、随笔作品。之所以如此,当然是受人之约、忠人之事——既然答应了《红豆》杂志编辑部的邀约,为《红豆》2018年度的散文、随笔写一篇“印象记”,那就要尽量读细、写真。但更深层的原因,却是甫一阅读,便被这情真、意切、思远、理深的文字给吸引了,或者干脆说,长期沉浸于理论文章和小说阅读中的我,被这格外有人生韵味和人间气息的文字给捕获了,不愿让琐碎的事务扰乱这难得的感觉,因而才每每在夜深人静时阅读这些自带声音、自有滋味、自我生长的文字,也让自己的心情随之荡漾、起伏。
    读这些文字的时候,一不小心,脑海中就浮现出两句话:借君相思纸,传我人间语。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刊物那意味悠长的名字,因为这名字与唐代诗人王维那首千古名诗的联系,但仔细想一想,这又何尝不是《红豆》杂志编辑团队的办刊理念与精神所在:为作者提供有情的纸张,让他们写下有情的文字,滋养有情的读者,从而耕耘一片有情的土地,构建一个有情的家园——精神的家园。因此,我也愿意从我读出的“语言”——人间语——入手,结构我这篇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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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下里,我一直以为散文是最适宜于传情的文字。我知道,在新方法、新理论、新观念层出不穷散文观也屡经新变的今天还这么说,很可能会被人批评甚至讥笑为没有见识或者落后,但我却近乎固执地坚持这一观点。想一想,在这个不仅物质世界坚硬无比(不用说语言、举动,有时候,似乎连眼神、气息都像遍地的钢筋水泥一样粗糙刺人),而且文字世界也一样坚硬的时代,如果连散文这种最具人间气质的文体也缺少了润物无声的情感因子,而是同样沦落为各种所谓新理论、后观念、大文化的野蛮生长之地的话,那也真够无趣、可憎的。幸运的是,阅读《红豆》2018年度散文、随笔时,与我扑面相遇的就是丰沛的情感。坦白地说,最打动我的就是这些文字,我名之为“情语”。
    这里边,最显著的就是亲情,是亲情的传达。第1期就有2篇写亲情的散文:郝随穗的《父亲的面子》和樊可香的《来生还做您的右膀》。无独有偶,这2篇都是回望父亲、感恩父亲、致敬父亲的。在《父亲的面子》中,我们看到了父亲的低调、父亲的卑微、父亲的无能。我们看到,这个男人终其一生也没能实现高晓声笔下“漏斗户主”陈奂生的人生理想——吃几年薄粥,盖三间新房。父亲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累,可竟然没有能够箍起一眼窑洞。这样的人生,可谓失败。也因此,父亲,渐渐老去的父亲,衰弱的父亲,沉默了。虽然如此,我们看到的,与其说是一位失败的父亲,毋宁说是一位胜利的父亲。以物质的眼光来看,父亲当然是失败的,然而,与陈奂生不同,父亲在精神上却从未失败,虽然他也隐忍,甚至忍气吞声,但当问题严重到了伤害他的“眉眼”的程度,他性格里潜藏的炸药就会爆炸。这就不仅仅是脸面的问题了,而是精神或血气的问题,也就是说,父亲尽管“事业”不成功,但他却从未放任自己的精神委顿、血气消散。正是这一点,使这位普通的父亲获得了山的品格与形象。想一想,对我们这些底层或出身底层的人来说,我们的父亲不就是靠着这种精神和血气,才能凝聚起整个家庭的心气,统领着他们,扶携着他们,甚至拖拉着他们,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默默地走向前方、未来的吗?
    如果说郝随穗的《父亲的面子》写的是父亲的硬度和韧性的话,那么樊可香的《来生还做您的右膀》写的则是父亲的通达与智慧。早年丧妻,独自抚养几个女儿,生活的重压让父亲早早地就变得寡言少语。但这寡言不仅不是屈服与放弃,反而意味着更多的“语言”更多的关切与更多的叮咛,而且,关键时刻父亲从不吝于说出自己的见解。比如,作者回忆,一次自己与丈夫吵架,“一气之下跑回家里”,没想到,敏感的父亲一下子就看透了事情的原委,不仅没有安慰“我”,反而用严厉的口气批评“我”要包容、理解与忍让,让“我”触动、顿悟、感激,因为父亲“给我的爱是有原则、有方向的,而不是糊涂与偏袒”。这样的父爱,兼具山与水的形态与质地,一样的感人至深。
    除了我们重点分析的这两篇作品,曹文生的《一个人的根系》(第3期)、张复林的《乡村的灯火》等都是写父亲的。事实上,透过这些朴素而又多情的文字,我们看到的,何止是作者个人的父亲,或者说,他们写的又何止是个人的父亲——他们是以自己的父亲为榜样,在为我们树立共同的父亲的形象。正是这样的动因,让他们的文字有了温度、有了力量、有了深度、有了厚度。对父亲这样,对母亲这一与父亲一样的人类最为原始最为根本最为重要的情感源,我们的作者们同样饱含感情、饱含敬意、饱含爱意,即在《红豆》本年度的散文、随笔中,母亲也同样出彩、同样灿烂、同样动人,其佼佼者是肖建国的《母亲和一座城》(第7期)。这篇散文可谓一波三折。“我”在南方的城里立足后,怕给我添麻烦,身在北方山村的母亲却不愿去城里与“我”一起生活,而是化身为屋后山上的“望儿石”:“有事没事,她的双腿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屋后高坡上走,然后就站在那里,伸出干燥皴裂的右手,颤颤地支在前额上,静静眺望南方,远眺我所在的城市。”这是多么动人的母亲形象呀。父亲去世后,在“我”百般劝说下,母亲才好不容易来到“我”所在的城市,来到“我”的家。然而,来到这里后,母亲却变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谨小慎微,那么茫然无措,并且仅仅过了三天,就毅然离开“我”家,去妹妹家住了。因为,就在这三天的时间里,母亲已经看出了“我”与妻子的不易,看出了“我”这个小家庭的捉襟见肘,她不忍直视,于是只好选择“远离”。这又是何其动人的母亲形象!然而,当“我”患病之后,母亲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昂首挺胸地来到“我”家,精神矍铄地充当起这个家的主人来:照料病中的儿子,照料儿子的家庭,直到“我”大病初愈。年迈的母亲之所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释放出如此绵长的力量,是因为她怕自己的儿子垮了,怕自己儿子的家庭垮了,因而她再次像儿子还小的时候那样,勉力张开自己那不再强大的臂膀,将其笼在下面。这更是感人的母亲形象。说实话,读着这样的文字,我们看到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位母亲的形象了,而是那让万物生辉、润泽的太阳了。这样的母亲,让我们永不孤独、永不茫然、永不怯懦、永不放弃……
    兄弟情也是本年度的一个重要主题。王小忠的《兄弟记》(第7期)是代表。这篇文章,刊物是放在头题“非虚构”栏目推出的,但正像丘晓兰主编在“卷首语”中所说的那样,此文既可作为“非虚构”读,也可作为“纪实散文”读。我更倾向于将其当作散文进行解读,因为其中凝聚着更多的情感因子。不过,与写父亲、母亲的诸篇给我们的是力量、是依靠、是温暖、是希望不同,本篇给我们的是凄凉、是悲伤、是纠结,是兄弟情分在物质利益侵蚀下逐渐变异的深长叹息,是兄弟、家庭、亲人、村人、村庄,乃至中国何去何从的无边困惑。这样的书写,让我们在感慨嘘唏之余回望来路,正视脚下,思考未来。
    除了父母情、兄弟情,爱情也是本年度的一个主题,谢宏森的《邂逅在秋色里》(第2期)、水纤纤的《那个年代的爱情》(第2期)、郭立泉的《草桥沟》(第3期)等,或婉约纯粹,或沧桑难言,皆有滋有味、可圈可点,但关于这一主题我却不想展开论述,而是立此存照,一带而过,因为,在我看来,《红豆》本年度刊发的散文、随笔中有一个意义更加重大的主题——对“人间情”的关注与书写。这一主题的意义不亚于上文提到的亲情书写,因此,我想用较多的篇幅分析这些作品。关于这一主题,我最欣赏的是泰国作家梦莉“散文三题”中的《我家的“小院长”》(第2期)。这篇散文故事相当简单,写的是自己的次女小燕遵从心灵召唤,大学入学考试,放弃自己原本擅长的数学,改考医学,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在边境一个偏僻、干旱的山区体验生活并教山区孩子识字时,见到一位突然发病的山民因缺医少药而与世长辞,深受刺激,遂决定“弃数从医”,用自己的医术去帮助那些遭受疾病折磨的人。带着这种比金子还珍贵的意愿,小燕如愿考入玛希隆学院,毕业后又到里叻医学院学了4年。毕业后,她主动选择到泰国东北部一家县立医院,就是当年她目睹那位贫寒病人去世的医院工作——原来她是“蓄谋已久”。即使按照惯例,住院医生期满调动时,她也没有选择大城市大医院,而是“选择到内地一个接近边境,更远、更偏僻的医院工作”。说实话,读完这篇不足7000字的散文,我激动了好多天。大家都知道,今天的中国,尤其偏远地区,看病难、看病贵是一大难题;在大城市,或许看病难、看病贵问题不那么突出(当然也不轻松),但医患关系紧张却是另一难题。在这种情况下,我真希望“小燕医生”能来到中国,来到我们身边,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我们需要培养、造就自己的“小燕医生”,需要培养、造就产生“小燕医生”的社会环境与文化氛围,而这,正是文学的责任之一。更为重要的是,这篇文章中传达出一种难得的成熟——心态成熟、文化成熟、社会成熟——气息。根据作者简介,我们知道梦莉可谓“豪门巨富”,可就是这样一位成功人士,不仅没有用自己成功的事业、优渥的家庭去阻拦自己的女儿,反而充分理解、尊重她,坦陈自己的建议后,看女儿思考理智、志向坚定,就支持她去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虽然心中不乏心痛之情。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看到,她不仅对自己的女儿充满了理解、慈爱之情,而且对女儿立志扶助的那些贫寒之家,也充满了关注、心痛之情。我想,今天的中国,尤其需要这种成熟的心态,以帮助我们打通、瓦解,甚至融化一些壁垒。这是决定我们能否走得长远、稳健的一种重要实力。这又是文学的责任。
    焦朝发的《惹味饺子馆》《破烂张》(第3期)、汪彤的《理发师何海航》(第6期)等,都是书写人物、人情、人性的佳作,短小隽永,真挚自然。《惹味饺子馆》写小文化人“我”眼中的饺子馆老板娘,写她的艰辛,写她的不易,更写她的通情达理,将心比心。文章中有一个细节,春节前,几个没有买到车票,无法回家过年的男性打工者在饺子馆吃饭,在酒精作用下,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非让老板娘去陪酒,并开始动手动脚。见怎么也推辞不掉,老板娘“缓缓神,声音柔软下来”,对那几位同样沦落天涯的人说:“好吧,我陪你们喝一杯,这餐饺子我请了。钱你留着,看还能不能去买张黄牛票,如果买不到票,就给家里多打个电话。”老板娘说到这里,眼睛发红,接着说,“为了给孩子攒下一年的学费,我也不能回家过年。如果各位兄弟真的不能回家,大年三十再来我这饺子馆再请你们吃饺子。”短短几句话,一位真诚、智慧而又坚忍的底层女性形象跃然纸上,令人同情,更令人钦敬。相信听了这样的话,慢说同处困境、深受磨砺的打工者,恐怕稍微正常点的人都不忍心再难为她。《破烂张》也一样,写小区里收破烂的老张和他有点儿智障的儿子小张,写他们吃苦耐劳、知恩图报,写他们如何有板有眼的打拼,把苦涩的日子过出一些甜味。汪彤的《理发师何海航》有异曲同工之妙,写理发师何海航如何“把握今天,随时去远航……”的故事,写他如何由给人打工的理发师变成理发店老板的故事,写他以仿佛与地球引力斗争的精神奋斗的故事。
    读着这些文章,虽然从未谋面,但我却好像看到了这些普通劳动者的姿态与表情,心情与心愿,简单却执着,平凡而迷人。更为难得的是,在写下这些文字时,两位作者都有一种罕见的平常心——他们没有把自己当作外人,或者说,没有把自己笔下的人物当作外人,好像他们跟自己笔下的人物就像一家人似的,因而,看得真切,写得真实,凭空就有了一种强大的感染力,让读者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我想起了几年前“底层文学”热的时候,有些评论家批评“底层文学”与底层隔膜,甚至故作姿态,消费底层。实事求是地说,这样的批评,有些是吹毛求疵,但也有些道出了实情,即当时大多数“底层作家”对底层生活相当隔膜,因而很大程度上是在写理念、写表象、写消息。如果他们有焦朝发和汪彤这样的“平常心”的话,或许“底层文学”会有更大的进境。或者,如果当时的研究能够将散文、随笔纳入视域,是否可以更早发掘出一些像这样有“平常心”的作品,从而丰富“底层文学”的面貌,甚至改变其给人的观感呢?这是个需要论证的问题。
    关于“情语”,我的论述到此为止。需要补充的一点是,我之所以这么喜欢这些文字,强调感情在散文、随笔中的重要性,是因为我们不仅仅是在书写感情,而且更是在创造感情,养育感情。在看起来眼花缭乱而实则单调无奇的今天,这样的书写、创造和养育尤其重要。
    2
    除了是传情达意的最佳载体,散文、随笔其实还是最能体现平等精神的文体。这么说,不仅仅是因为其体现了人类间的平等,即不管什么人什么事什么情什么思,只要不违逆人类的基本天性与道德法则,都可以在散文、随笔中找到一席之地,而更重要的是其体现了世间万物的平等,即不仅人类可以成为散文、随笔的主角,其他生灵,甚至没有生命的尘埃等(这是我们人类的看法),也都可以在散文、随笔中落地生花,绽放自己的生命,发出自己的声音。这种平等精神,在《红豆》本年度的散文、随笔中也得到了相当充分的体现——我们读到多篇“物语”,且读着读着就为一种无言的欣慰与感动所包围、融化。
    这类文章中,最打动我的当属姚凤宵的《大王的神谕》(第1期)。这篇散文中,暗藏着写好散文的一个秘诀:跟一切不起眼的事情较真!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这种较真劲儿,我们恐怕很难读到这篇发人深省的文章。作者闲来无事,到河边闲逛,无意中发现河边太安静了,“没有蚂蚱虫子、大蝴蝶、小飞蛾、蜻蜓和各种鸟儿的喧闹了”。一开始,作者还暗暗欣喜,因为“那些丑陋的、惹人恼的东西,全不见了,特别是我讨厌的毛毛虫踪影全无”。然而慢慢地,我觉得这安静太极端、反常了,因为,即使人们为了让庄稼树木长得好喷洒了农药,也不会这么彻底,连一只虫儿都留不下:“难道有一种附着了魔法的网,把虫子飞蛾蝴蝶都收走了?”就这样,这个不解之谜闷在了作者心里。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作者解开了谜底:一次乘坐高铁,作者偶遇自己的粉丝,这位粉丝是做无人机生意的,闲聊中,他告诉作者无人机用途广泛,其中农业植保是其重要功能之一。他还进一步“科普”说,无人机一次荷载10公斤到50公斤农药,一亩地喷多少药没仔细算过,但“只喷纯药,不加水。空气中弥漫的全是农药,浓度大,喷一次,地里非常干净,什么虫子也没有,一扫光”。无意中知晓答案后,作者“在心里哭泣,哭泣所有的死亡,哭泣有意无意的屠杀,哭泣弱小生命不得不面对的凶残,哭泣生命中的哭泣”。是呀,知晓事情真相后,我们会发现那河边的安静是多么的霸道多么的残酷多么的可怕呀。让人更加害怕的是,“小生灵们全不见了,人还会过得好吗?”因为,即使从功利的角度看,地球上除了人类,还需要其他生灵,否则,我们会不会太孤寂?或者,我们会不会在这极端的孤寂中迷失自我?毕竟,就像本期傅菲的散文所说的那样:草木里居住着神灵!从这个角度看,这篇散文写的看似琐屑小事,实则蕴含着事关未来的大问题。
    小米的《草木邻居》(第5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篇散文包括《百合花或山丹丹》《捕蝇草》《苜蓿》《崖个叭儿》《太阳花》《香荏子》六章,每章讲述一种植物的物性及其故事。比如,崖个叭儿,是一种苔类植物,“似乎从未精精神神地生长过,生活过”,但“你以为崖个叭儿死了,它还活着;你以为崖个叭儿不长,它却生长着。即使风调雨顺、土肥水润,崖个叭儿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仍蜷曲着,仍褐中带黄、黄中带褐”。读着这样的文字,你会突然意识到,作者这根本就不是在写一种植物,而好像是在写一种“人”,至少,是在写一种品格、 一种精神。确实,作家就是在写崖个叭儿的品格与精神:“富贵的生活,不为所动;贫困的日子,安之若素。”想一想我们的朝秦暮楚、朝三暮四,难道我们不应该向它学习吗?所以,作家写下《草木邻居》这样的文字,就是为了让我们向草木致敬向草木学习!
    刘梅花的《霜天识枯草》写的是草木向死(霜)而生,而且生得更有韵味,更有精神,更有气质,因而,也是一篇向草木致敬的佳作。不仅在山河万物看来,霜气弥漫的深秋是一种考验,就是在人类看来,这季节,也是缩头缩脑的季节——那来自老天的冷气,可真够肃杀的。可换个角度看,这霜气又何尝不是老天爷的馈赠呢?又何尝不是老天爷用一种略带游戏的精神刺激我们汰除油腻、澡雪精神呢?对于万物而言,恐怕也是如此吧?恐怕也只有经历这凛冽之气的涤荡和激发,才能焕发出深层次的自我,或者说,更加精神更加有劲道的自我吧?因而,有一种人,采药人,“就巴巴等着霜天。清霜一降,许多草木才能入药。比如霜桑叶,不经这天地萧索之气杀一杀,药性窜不出来啊。清霜寒气渗进叶脉,和植物的细胞厮杀一场,草木体内的药性都被激活。大自然的秘密,深而又深。”正因为如此,在作者看来(我认可作者的看法),“经霜打过的草药,有枯色、有清寂、有韧劲。这枯是饱满的,渗透力气的,是呼吸着的。霜打的草药,并没有死,只是息,是生命的轮回。一定是天地深爱着万物,怕草木生长得过于疲惫,打发清霜来,让他小憩之后,再一次轮回开始,生生不息。万物从不停止生长。”这是多么深刻、细致的体察,又是多么生动、传情的文字呀。然而,跟天地的宽厚仁慈相比,我们人类就不那么厚道了,“田野里,被农药杀死的野草,也是枯草,可是,那种枯,是死寂的、僵滞的、腐败的,没有一丝气息,完全被大自然遗忘了,是草木的终极死亡。”由此看来,作者既是向草木向自然致敬,也是为其鸣不平。
    早就该为它们鸣不平了!它们默默地呵护我们装点我们滋养我们多久了呀,有时候,就是一缕暗香,也能抚慰我们那疲惫、沮丧的心情,就像秋枫的散文《雨夜,有夜来香扑鼻》(第1期)所写的那样。被不期而至的雨水浇得头昏脑涨的“我”,在小巷里闻到了沁人心脾的夜来香,“脑子也顿时清醒,一丝丝的阴霾也在心中散去了。”我们享受万物恩泽已久,可我们不仅往往对其视而不见,甚至恩将仇报。
    从这个角度看,一切“物语”皆“人语”。
    是的,人类与天地万物本来就是一家,我们听听万物的心声,写写万物的心声,对它们体贴些、自然些,又何尝不是善待我们自己呢?
    让我们像上面几位作者那样,多听听万物的声息吧!
    3
    本文开篇之时,笔者强调感情对于散文的重要作用,但这绝非“关门主义”,将思想、理论、哲学等拒之门外。实际上,散文是一种开放的文体,在内容上可谓兼收并蓄,吸纳各种有益因素,丰富自身。《红豆》2018年度的散文、随笔,也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即我们不仅读到了情意真挚的人间“情语”与体贴细腻的天地“物语”,我们还读到了思深意长的“史语”、别出机杼的“书语”,可谓多维受益。
    所谓“史语”,是指一些散文、随笔作品善于将历史纳于笔端,在对历史人物、历时故事进行叙述、再现之时,表达跨时空的思与叹。石英的《魏晋之交的人生世相》(第5期)可谓读史阅世的透辟之作。关于魏晋之交的历史变迁,关于曹魏与两晋的历史掌故,已然汗牛充栋、数不胜数,很难再讲出什么新意与见地,然而,石英却从司马懿与曹操的京剧脸谱“小异而大同”入手,从司马懿“一出场就是大白胡子(好像从未年轻过)”写起,指出司马懿的这种“老相”与其“心态”极其合拍,即司马懿为了夺取权力,极其擅长深藏隐忍,为了麻痹对手,“他不惜装病卖傻,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吃饭时把饭粒粘到胡子上、衣襟上也自作不知。”经过多年隐忍,司马懿终于夺取大权,甚至掌握了魏国政权命脉,而后专权恣意、杀伐无度。这段掌故,史书常见,除了引人慨叹外,似无他用。但石英却从这个故事中读出了世态,读出了“理论”——“恶性效仿”,认为“这是魏晋之交人生世相的一个极重要的特征”。换言之,司马懿之所以在曹操面前装怂,是看中了他手中的权力,也勘破了曹操获得权力的手段——挟天子以令诸侯,即司马懿是对曹操的“超额模拟”。让人恐惧和深思的是,在这种“模拟”的过程中,一方面是“英雄崇拜”——彼可取而代之也,一方面是“奴才心态”——现在做奴才是为了将来做主子。如果这两种极端不同的心理在一个人心中长期纠结,必然积蓄巨大的负面能量,爆发出超额的负面效果。曹操初起家时,势单力薄,不得不做小伏低,但一旦他大权在握,其枭雄本相便展露无遗,他对于汉献帝的玩弄,直如1700年后京剧《逍遥津》中刘协唱词所云:“欺寡人好一似那家人奴婢,欺寡人好一似那猫鼠相随,欺寡人好一似那犯人发配,欺寡人好一似那木雕泥堆。”然而,司马懿父子或许没有想到他们能够“超额模拟”别人,别人也可以“超额模拟”他们,甚至近水楼台先得月,其子嗣、后宫就“模拟”成风,因而使得司马氏掌权时期“上层统治集团为了‘玩’与‘斗’而无所不用其极!”即使事后来看,这一“超额模拟”带来的也是“超额代价”:“西晋、东晋两段相加,共156年,历15帝,在中国封建社会朝代中按说已不算短,时间为秦朝的10倍,隋朝的4倍。然秦、隋虽短,在中国历史发展中各自还是做了一些大事。晋(尤其是西晋)虽较长,却总有残缺,走的路子趔趔趄趄,履踪歪七八斜,在历史留言板上也千疮百孔,疤痕不少。这不能不说是底儿不正,终难扶直。”读完这样的“总结”,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并且下意识地想一想:这危害甚多的“恶性效仿”“超额模拟”病菌是否已然荡除干净?可以说,这样深刻的思考、老辣的见识,非历尽沧桑的长者、智者而不能为。
    刘洁的《花团锦簇皆是戏》(第9期)也是借戏说史、借史说人的佳作。不过,与石英的“文章老更成”有所不同,刘洁的文章在不失深刻、严肃的前提下,文风更加生动、跳脱,更富有现代气息。比如在《游龙戏凤》这节中,在谈到“戏凤”的“游龙”正德皇帝时,作者评论道:“正德虽然动手在先,却又不用担引诱的名,这手段与今天被年轻人时时提起的‘撩’是一回事。古今一理是一脉的,甚至现在很多影视剧在这一方面的表现能力,真是比不上已经演了快一百年的传统戏。”短短的一段话,既涉及艺术,更深入人生,且一个“撩”字,就把正德皇帝,把古今情感浪荡儿精致利己的游戏精神点染出来。这样的文笔,同样借用生动活泼的新媒体语言来说,就是一个字:赞!不仅如此,作者还深刻地指出了这类情感戏背后的物质基础:“仔细说起来,这出戏如果按照今天的观察角度看,完全可以看成霸道总裁和平凡小姑娘的爱情故事。两个人年龄差距大,身份距离远,小姑娘见到了皇帝认为他是个军爷,吃饭只能吃三等的最差的饭,于是反复用各种方式说不愿意,最后皇帝亮出了身份,小姑娘委身于他,还欢天喜地的,正暗合了普通百姓对一步登天的好日子的向往。既能让观众在观看过程中获得愉快的心情,同时还迎合了人民群众的心理需求,以前的戏曲艺人,对人性的理解和处理方式,是很高明的。”还是谈艺术、论人生,可是想到这出戏中被戏的“凤”(李凤姐)凄惨的结局,想到现实中霸道总裁爱情故事中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桥段,禁不住怅然若失,不知自己是戏里戏外,不知自己是身处历史还是现实。失落之余,更是感喟万分:经历了这么长的时空变幻,可在身边上演的,竟还有那么多的“老戏”,历史,或曰人心的惯性可真是够大的。
    或许是同为读书人的原因,本年度还有一些“书语”,即解读文艺大家及其创作的文章,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因而也愿意说一说。宋晓杰《芳菲的花瓣儿》(第6期)就是这样的作品。这篇文章主要解读了两位大作家——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和捷克的赫拉巴尔——的文学与人生。关于这两位作家,作者的介绍比较全面,但深深地打动了我的,主要有两点:首先是马尔克斯对文学的虔诚。在作者看来,里尔克“如果您觉得不写也能活,那就别写”的说法已经够狠的了,可马尔克斯的说法似乎更狠,更绝:“要么写作,要么死去!”将写作当成了与死亡角力,这是怎样的雄心与意念!而且,马尔克斯当然不是这么说说罢了,背后是无休止的思想锤炼与艺术磨砺,以至于读到他的作品,就被其思想和艺术所吸引,好像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新世界——可实际上,这个新世界是他立足于脚下的土地创作出来的。想一想,我们又有谁能够像马尔克斯那样对待文学?尽管我们有那么多所谓作家、大作家。或许,我们不能过于苛求,要求我们的每个作家都把写作当成宗教、生命,但我们能不能再认真些,再多些敬畏之心呢?
    而赫拉巴尔打动我的,就是他不惜代价地参与生活。在所谓纯文学当道的今天,在诸多作家只把自己的生活当作生活的今天,这样的认识尤其振聋发聩:“现实生活中,赫拉巴尔的确在布拉格当了4年废纸回收站打包工,的确生活在一个破旧的贫民区的大杂院里,他自找苦吃,深深爱上那个环境和各色人等。他每天早出晚归来回40公里到克拉德诺钢铁厂劳动。他说:‘只有理解他人,才可能理解自己。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要不惜代价参与生活。’”他还这样评价他周围的人:“他们一刻也没有失去生活,没失去对生活的幻想,而我则对他们深深地鞠躬,因为他们常常在笑和哭。”在我看来,这样的话,应该被当作写作的真理,镌刻在每一位作家的书桌上,当然,最好是“刻”在心中。是的,离开了对他人生活的理解,我们就无法完整地理解自我;离开了不屈不挠的生活,我们就无法获得生活从而文学的真谛!
    王张应的《鲁迅二题》(第2期)和胡竹峰的《人物卷子》(第9期)也是洋溢着文人精神和书卷气息文字。在《鲁迅二题》中,我们读到了一个不一样的鲁迅:一个为爱情而战的鲁迅——为了维护自己与“月儿”(许广平)的爱情,鲁迅抛弃一切,对高长虹长枪短剑、冷嘲热讽,火力全开;一个热情好客的鲁迅、一个爱面子的鲁迅—— 嗜烟如命的鲁迅竟然备有两种烟,昂贵的待客用,廉价的自己抽。在这样的细节中,一个人间的鲁迅栩栩如生,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人间鲁迅”的生动,我们更理解了作为精神界战士的鲁迅的伟大与艰难。胡竹峰的《人物卷子》写了汪曾祺、孙犁、张中行三位作家。客观地说,这三位作家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十分独特的存在,对他们的研究、书写远未充分,作者的文字,则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我们的认知。
    期待这样的书香文字再多一些、深一些、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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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文主要在主题或内容方面对《红豆》2018年度的散文、随笔进行观察,其实,在艺术形式上,本年度的散文、随笔也颇为可观。事实上,不仅对于散文、随笔是这样,对于一切文学作品,形式是更为深刻、本质的存在,因而,离开了对形式的开掘,离开了对形式的追求,文学艺术的花朵必然会蒙上厚厚的灰尘,甚至会枯萎、凋零。然而,所谓的形式追求并非为形式而形式,并非一味求新求奇求怪——形式实验是另一个层面上的问题,是必要的、是应该被大力鼓励的。从这个角度讲,我对本年度散文、随笔中那些看似朴素实则归真的作品格外看中,因为,简单并不容易。比如泰国作家梦莉的散文《我家的“小院长”》,看似简单,可其中却蕴含着极为广博的爱意与极为豁达的精神。没有这种爱意与精神做底子,相信这样的文字会落入“小女人”散文的窠臼,看似讲究、细致、情意绵绵,可内里却是空的。再比如焦朝发的《惹味饺子馆》,如果没有长期深入细致的观察、没有对底层人物的深切情义、没有对朴素文风的追求与自信,他是不会三言两语就把那个勤劳质朴、通情达理的“老板娘”写得那么立体的。说句实在话,我觉得,我们有一脉散文,就应该在“简单”上做文章。这样的文章做好了,或许,会为我们的散文开拓一片不一样的天地。
    李娟的散文《节气里的秋天》(第6期)则在典雅的古意与粗朴的生活中寻到一种微妙的平衡,使其文字具有一种别样的形式之美。比如在写立秋的一节,作者如是写道:“月上柳梢,江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今年夏季酷暑难耐,40天不下雨。终于盼到了立秋,秋天立住了脚跟。”两个古意弥漫的四字成语后,是直白的民间俗语,最后一句“秋天立住了脚跟”,断然收束,就像秋一样,飒爽、利落。这样的文字,是数千年古文明的滋润与当代生活的浸染共同生成的,因而,其形式意蕴,也只能在对文明密码与生活图腾的解读中获取。
    钟怡雯的散文(第1期)则是另一种形式的美,是归于平淡的绚烂。乍一看,她的《散文三题》平静而内敛,但一层一层剥开看,里边却蕴蓄着无尽的浓郁与热烈,细细品读,这浓郁与热烈甚至令人窒息。但好处是,经历现代教育的洗礼,尤其是经历漂泊生活的洗礼,作者能够将这浓郁与热烈吸收、消化,并激发出一种平淡内敛的人生滋味,就像作者说的:“既然有榴莲和臭豆腐,以及洗澡,再来个在两者之间的臭豆,平常得很。这就是我现在的位置。说白了,也就没什么意思了。”说是“没什么意思了”,可是,这“意思”就是在这“说白了”的过程中酝酿出来的,因为,这其中是生老病死、白云苍狗。
    宋长江的《边角料》(第5期)也值得注意。就像作者在题记中所写的那样,这篇文章的内容都是些“边角料”,是作者积累的创作素材,写小说用不上,怕闲置浪费,就剪裁一番,以散文的形式与读者见面了。这也体现了散文作为文体的开放性与包容性,在小说中无法使用的素材,在这里却运用得有姿有势,读起来也有滋有味。这些“边角料”,长的不过五六百字,短的也就二三百字,少铺垫,多对话,善白描,可细细一读,从这只言片语中,似乎又能读出世风人情,读出天道人心。从这个角度看,这些文字又怎一个“边角料”了得?
    本年度散文、随笔的语言也颇有可取之处,或简单凝练,或诗意抒情,或曲折有致,或清澈可鉴,或浓郁热烈,或返璞归真,在上面对内容和形式进行分析时,笔者已经有所涉及,因而不再展开叙述,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一些细节,很有意味,也很值得玩味。比如,我们上文提到的刘洁的《花团锦簇皆是戏》中,以新媒体用语“撩”“霸道总裁”解读古戏故事,既通达活泼,又制造一种穿越感,使读者自然而然地将历史与现实串联起来解读,极大地丰富了文字的含量,我们的散文、随笔中,需要这样接地气的生动活泼的文字。刘梅花的《霜天识枯草》则是一种别样的跳脱。开篇第一段就两个字:栀子。紧接着,作者另起一段写道:“时珍说,栀子是有几个别名的。木丹,越桃,鲜支。”说实话,读到“时珍”两个字时,我心中有所诧异:这个“时珍”是什么人呀,竟然在作者心目中有如此重的分量,几乎字字引用,句句吟哦?读到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李时珍呀!我不知道作者是不是有意识地去掉了“李”这个姓氏,但作者这样行文,的确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效果——把“时珍”拉到我们身边,让我们产生了一种难得的亲近感,好像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位隔山隔水隔着时光隔着生死的古人,而就是一位博学的长者、亲近的朋友。这种看似微小的“文字游戏”实际上制造了一个文字场,很有意味与价值。
    最后,我想再说一说刊物的栏目设置。就散文、随笔看,《红豆》的栏目设置比较立体、有机,“文化随笔”“散文空间”主要刊发名家的作品,而“绿城作家”则注重推介本土作家。这样的栏目设置,体现了“不忘本土,吸收外来”的定位,既培养了本土作家,也联系了全国作家,还为本土作家提供了有益的参考与借鉴,设置十分合理。更为可贵的是,刊物还开设了“世华文学家”这个栏目,使刊物又具有了“面向国际”的气象。客观地说,这个栏目中发表的作品,不见得都是精品力作,但同样可以客观地说,这个栏目却体现了以丘晓兰主编为首的编辑团队的气魄与胸襟。只要稍微与海外华语作家有所接触、交流的人,都会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由于客观条件限制,海外华语写作很难在所在国获得大的发展空间,因而往往限于圈子交流范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对我们国家的文学创作状况十分关注,也希望我们的文学界关注他们的写作,研究他们的写作,推介他们的作品。在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上议事日程,全球文化交流日益活跃的当下,我们引介了大量域外作品,可是说实话,我们对海外华语写作的关注却相对不够,这与我们的文化抱负、文化需求以及海外华语作家对我们的期待很不相称。我以为,这应该成为我们国家的一项文化工程,毕竟,这是联系中华儿女的最为便捷最为有效也最为持久的纽带之一。遗憾的是,在国内各大文学期刊,尤其是国家级期刊上,我没有发现这样的栏目。《红豆》这一地域性刊物,却开设了这样一个常规性栏目,不能不说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也因此,这个栏目的意义格外重大。我知道,开办这样的栏目难度很大,责任非常,但我真心希望这个栏目能够坚持下去,越办越好,成为世界华语作家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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