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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庆炳:关于文学特征问题的思考

http://www.newdu.com 2018-11-26 爱思想 童庆炳 参加讨论

    
    
    一、并非是一个不容争辩的结论
    什么是文学的根本特征呢?中国当代许多文学论著都这样回答说:用形象反映生活是文学的根本特征。人们认为:文学和科学的不同,不在内容,而在形式。文学用形象的形式反映生活;科学则用理论的形式反映生活。这些说法几乎成了文学理论中一个不容怀疑的定律。建国以来产生过较大影响的几本文学概论著作,毫无例外地坚守这一定律。例如,巴人说:我们所谓文学艺术的形象性也就是文学艺术不同于别的学术文字的一个特征:学者是由一定的观点,解释亊实,表现自己对事实的态度。但在文学艺术中,情感表现得更为广泛的,是借了更生动的形象的形式而描写的。……文学艺术与思想科学不同的仅是表现方法,而其内容则是相同的,即同样在发现真理。①
    以群说:文学艺术的基本特点,在于它用形象反映社会生活。……作为一种反映现实的特殊形式,文学、艺术与哲学、社会科学又各有不同的特点。哲学、社会科学以抽象的概念的形式反映客观世界;文学、艺术则以具体的,生动感人的形象的形式反映客观世界。②作者以孙中山先生的《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关于辛亥革命失败的根源的论述,和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中“革命”、“不准革命”两章作对比,说明同样的内容用了不同的表现形式,证明文学和科学的区別不在内容而在形式。
    蔡仪说:文学艺术和科学的重要区别,首先就是它们反映社会生活的方式不同。……通过形象反映社会生活是文学的基本特点。③十四院校编写的《文学理论基础》(1981年)说:……总起来说,文学和社会科学的不同在于,文学是作家运用形象思维,通过具体的生动的形象构成一幅完整的生活图画来反映社会现实生活。而社会科学则是运用抽象思维,通过概念、判断、推理的逻辑方式,反映总结社会现象某一门类或某一方面的规律,作出科学的结论。所以,我们说文学的根本特征就是用形象来反映生活④
    对于“文学的根本特征就是用形象来反映生活”这一类说法,我一直怀疑它的正确性。我是这样想的:按辩证法的观点,事物的内容和形式是相对的,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一切都以我们在哪个范畴内来考察内容和形式为转移。就具体作品这个较小范畴来看,形象这一概 念既包含了作品的形式,也包含了作品的内容,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但就文学和社会生活 的关系这一较大范畴来看,形象这一概念则专指文学反映社会生活的形式。人们在谈论作为意识形态的一个部门的文学的基本特征时,很明显是在后面一个较大的范畴里来使用“形象”这一概念的。因此,在“文学的根本特征是用形象来反映生活的”这类提法中,“形象” 毫无疑问是专指形式(文学反映生活的形式)而言的。如果这一点可以肯定的话,那么这里就产生了一个辩证法常识范围里的问题。大家知道,在内容和形式这一辩证法的基本范畴中,内容和形式是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但内容起主导作用,内容决定形式,形式服从内容。根据这一原理,我们确定一个事物的根本特征,首先要看这一事物的内容,然后再看这一事物的形式。形式,这是事物的外部联系、外部标志,它不可能从根本上确定事物的特征;内容,这是事物的内部联系,内部规律性,只有它才能从根本上确定事物的特征。当然,形式不是消极的,它是表现内容的,但“形式……不论怎样也还是以本质为转移的”。⑤所以,“不能由于形式方面的理由而忘记事物的内容、事情的本质。”⑥令人不解的是,人们在规定文学的根本特征时,恰恰不从内容——文学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和作家的思想感情——着眼,而只从形式——形象——着眼。如果说只重形式、不重内容是形式主义的话,那么只从形式着眼来规定文学的根本特征不也是一种形式主义吗?
    毋庸置疑,形象性是文学的基本特点之一。我丝毫没有否定“文学用形象的形式反映生活”这一命题的意思。问题在于,文学用形象的形式反映生活”这一特点,难道不是由文学的独特的对象、内容派生出来的吗?在我看来,我们要研究文学的特征,要看它的独特的对象、内容,看它反映什么,然后再看它的独特形式,看它怎样反映。“反映什么”是第一位的问题,“怎样反映”是第二位的问题。第一位问题是根本,它决定第二位问题,所以,“反映什么”决定“怎样反映”。文学的特征不仅表现在文学的特殊形式上,而首先是表现在文学的特殊的对象、内容上。不把文学的对象、内容的特征弄清楚,要论证文学的形式的特征就没有依据。“文学用形象反映生活”这一类提法,只说明了文学的形式的特征,没有说明文学的内容的特征,所以仅仅用它来说明文学的根本特征,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的理论缺陷。
    二、关键的一段话
    不能说上述几种论著的作者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不,他们是意识到了的。例如蔡仪曾这样说:文学的这个特征(指用形象反映生活——引者),是和文学反映社会生活的特殊要求以及它所反映的具体内容相适应的……科学主要是通过社会生活的现象、个别性以把握它的本质、规律、普遍性,而文学则同时也要把握它的现象、个别性,是要描绘社会生活从现象到本质、从个别性到普遍性的具体情景。而且某种科学往往是反映社会生活的某一方面的规律。如政治经济学所反映的是经济生活方面——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和分配等方面的规律,政治学所反映的是政治生活方面——阶级对阶级的关系、特别是阶级斗争的规律。文学要反映的既是具体的情景,也就要有完整的面貌,主要是描写作为社会主体的人和人的具体生活情景。③亳无疑问,这些话都是正确的,也可以说是从对象、内容方面接触到了文学和科学的根本区别。如果据此来规定文学的根本特征,那就顺理成章了。但是他们并没有这样作,他们把笔—转,作出了“文学艺术和科学的重要区别,首先就是它们反映社会生活方式的同”的结论。十四院校编著的《文学理论基础》也存在类似的情况。书中说:……科学是把社会生活分门别类地加以研究,而文学反映的社会生活则是以完整的不可分割的面貌 呈现出来的。但社会科学与文学的最根本的不同,还是在于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④这里共是两句话,本来前一句话已为后一句话准备好了推论的基础。可是作者没有根据前—句顺当地推论下去,却个“但”字,把结论引到另一个方向去了。多么奇怪的逻辑!一方面,承认文学和科学在对象、内容上有某些根本区别,可另一方面却认为文学和科学的根本特征不在内容方面,而首先在形式方面。这种明显的矛盾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呢?原来问题的根子在别林斯基的著名的一段话中。为了说明问题,还是把这段话引出:……人们只看到,艺术和科学不是同一件东西,却不知道它们之间的差别根本不在内容,而在处理一定内容时所用的方法。哲学家用三段论法,诗人則用形象和图画说话,然而他们所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政治经济学家靠统计材料武装着,诉谙于读者或听众的理智,社会中某一阶级的状况,由于某一种原因,业已大为改善,或大为恶化。诗人被生动而鲜明的现实描绘武装着,诉诸读者的想象,在真实的图画里显示社会中某一阶级的状况,由于某一种原因,业已大为改善,或大为恶化。一个是证明,另一个是显示,可是他们都是说服,所不同的只是一个用逻辑结论,另一个用图画而已。⑦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四种论著都在论述文学的特征时在显要的位置上引用了别林斯基这段话。不过除巴人的《文学论稿》全文引用外,其他三种论著都刪节了艺术和科学的差别根本不在内容而在处理内容时所用的方法这句重要的话。众所周知,别林斯基这段话是非常著名的,凡是谈到文学艺术的特征问题,就总要引用它。我觉得那些只从形式方面来论证文学 的特征的同志,都几乎是以这段话为依据的。现在的问题是,别林斯基这位著名文艺理论家的这一著名论断是不是就不容怀疑呢?
    事实上,早就有人对它产生了怀疑。苏联文艺理论界关于艺术的特征问题的讨论,从五十年代初期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在讨论中对別林斯基这段话就有不同意见。有的认为 “别林斯基关于艺术、哲学和科学的内容同一的原理是不正确的”,有的则认为别林斯基的 论点是不容争辩的,“必须恪守别林斯基的遗教”。⑧在我国,一般都正面引用别林斯基这段话,对它评价很高,认为它科学地规定了文学艺术和科学的区別,准确地说明了文学艺术的根本特征。但也不是没有批评意见。朱光潜先生在《西方美学史》中评述别林斯基的艺术思想时,指出了别林斯基这一论点的偏颇,他说:“诗和哲学的分别不在内容而只在形式,完全相同的内容可以表现为完全不同的形式,内容和形式就可以割裂开来了。”⑨又说:“诗和哲学就在内容上也不能看成同一的。他之所以把它们看成同一,是因为他随着黑格尔相信艺术是从理念到形象。”⑨朱光潜先生的意见我以为是对的,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别林斯基错误的根源。不过人们要问:别林斯基的思想有一个发展过程,提出艺术和科学的区别不在内容只在形式这一论点的那篇《一八四七年俄国文学一瞥》,是在他死前一年(1847年)写的,他的思想早就转到唯物主义方面,那段话不但没有把现实看作“理念”,而且还清楚地提出“社会中某一阶级底状况”改善或恶化的实实在在的现实问题,怎么能说别林斯基论点的根子是在黑格尔的理念说上面呢?为了回答这一疑问,我们不能不看一看别林斯基关于艺术和科学的区别不在内容只在形式的论点的来龙去脉。
    别林斯基前后三次提出艺术和科学同一内容、不同形式的论点。第一次是在1839年所著《智慧的痛苦》一文中提出来的:诗是直观形式中的真理,它的创造物是肉身化的观念,看得见的、可通过直观来体会的观念。因此,诗歌就是同样的哲学,同样的思维,因为它具有同样的内容——绝对真理,不过不是表现在观念从自身出发的辩证法的发展形式中,而是在观念直接体现为形象的形式中。诗人用形象来思考:他不证明真理, 却显示真理。⑩
    第二次是在1843年所著《杰尔査文作品集》中提出来的:真理同样也构成诗歌的内容,正象构成哲学的内容一样,就内容而言,诗情作品是跟哲学论文一样的东西,在这方面,诗歌和思维之间没有任何不同之处。然而,诗歌和思维远远不是同一个东西,它们因其形式之不同而显著地互相有所区别,而形式正是构成它们各自极为重要的属性。……诗歌也进行议论和思考,这是不错的,因为它的内容,正象思维的内容一样,也是真理;可是,诗歌是用形象和画面,而不是用三段论法和两端论法来进行议论和思考的。……诗歌的本质正就在这一点上,给予无实体的概念以生动的、感性的、美丽的形象。?
    从1839年到1843年中间只隔四年,可从别林斯基的思想发展过程看,已经历了前后不同时期。1839年属于别林斯基所谓“跟现实妥协”时期,1843年则属于别林斯基的思想成熟时期。不过,他前后两次提出艺术和哲学、科学的区别的论点,则完全一样,并没有发展。从上面所引的这两段话看,他受黑格尔唯心主义思想的影响是很深的。别林斯基所说的“观 念”、“真理”、“绝对真理”,就是黑格尔所说的“理念”、“绝对理念”。黑格尔认为艺术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别林斯基接受了这个说法,也说诗歌是“观念直接体现为形象。”别林斯基之所以认为艺术和哲学在内容上没有区别,就是因为在他看来,艺术和哲学都同样以理念为内容,而理念是抽象的,不可捉摸的,或拿别林斯基自己的话来说,理念是“无实体的概念”, 这自然无法区别。这样,别林斯基就认为,不能从内容上去谈论艺术和哲学的区别,只能从形式上寻找它们的区别。
    
    
    由此可见,別林斯基关于艺术和哲学同一内容不同形式的论点直接来源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的理念说。
    1847年,别林斯基在《一八四七年俄国文学的一瞥》这篇著名的论文中第三次提出了关于艺术和科学的区别不在内容只在形式的论点,这就是本节开头所引的那段最为人们注意的话。不能不看到,在这时,別林斯基的确抛弃了黑格尔的“理念”的概念,他所理解的现实不再是那不可捉摸的东西,而是“社会中某一阶级底状况”等实在的生活。他的脚已踏在唯物主义的土地上。但是,他的转变是不是那么彻底呢?不是。理论的惯性使他把艺术和科学的区别不在内容只在形式的旧观点,带到了他的最成熟的著作里。这样就使他的著作里出现了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并呈交错的复杂情况。正如前面已分析过,所谓艺术和科学同一内容是黑格尔的“理念”说所结的果实。在彻底的唯物主义看来,艺术和科学所反映的不是什么“理念”,而是具体的现实。因此,就具体对象和内容而言,不但艺术和科学不同,而且此一科学和彼一科学也不同,此一艺术与彼一艺术也不同,此一作品与彼一作品也不同,怎么能说艺术和科学在内容上没有区别呢?可能有人会为别林斯基这一论点辩护说:就艺术和科学反映的总的对象看,艺术和科学所反映的难道不同是客观现实吗?当然,就最广泛的意义说,艺术和科学的对象是一样的。但是这只能说明艺术和科学的相同点,而别林斯基提出的命题是艺术和科学的区别。既然研究的是两者的区别,怎么能只看两者在形式上的区別,而不首先看两者在内容上的区别呢?
    由于别林斯基关于艺术和科学的区别不在内容只在形式的论点带有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因素,因此他的这一论点就不能不跟他论著中其它唯物的或辩证的观点产生深刻的矛盾。
    例如,别林斯基十分强调内容和形式的有机统一,他认为,这样的东西是“具体的”,如果它的思想贯穿在形式里,而形式也表现了思想;取消了它的思想就取消了形式,取消了它的形式也取消了思想。换句话说,“具体性”就是思想和形式的隐秘的、不可分的、必要的融合,这种融合成为一切生命,没有它,任何东西都没有生命了。?
    他还认为“无内容的形式和无形式的内容都不可能存在。”他指出:形式对内容来说“并 不是外在的,而是它自己所特有的那种内容的发展。”⑨显然,别林斯基的这些思想是充满辩证法的。在他看来,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是有机融合的关系,一定的内容只能与一定的形式相联系,形式对内容来说不是外在的、可以游离的。据此,我们可以作出这样的推论:科学的内容与科学的形式是有机统一的,科学的特有形式是科学的特有内容的发展,科学的特有内容不可能发展为艺术的形式。同样,艺术的内容与艺术的形式是有机统一的,艺术的特有形式是艺术的特有内容的发展,艺术的特有内容不可能发展为科学的形式。可是按别林斯基的艺术和科学同一内容不同形式的观点,同一内容既可发展为科学的形式,也可发展为艺术的形式。这岂不是说一定的内容不一定与一定的形式相联系,形式对内容来说是外在的,内容和形式可以割裂开吗?一会儿说内容和形式是有机统一的,一会儿又认为内容和形式是可以割裂的。瞧,别林斯基自己跟自己打起架来了。
    实际上,如果不首先从艺术和科学的各自的独特内容着眼,去研究它们之间的区别以及各自的特征,就不可能从根本上把问题弄清楚。譬如说,艺术以形象的形式反映生活,这的确是艺术的特征之一。这一点人们并不怀疑。但人们决不会满足于这一点。人们可能要追根究底地问:艺术以形象的形式反映生活这一特征又是怎么确定的呢?这一特征是原生的呢, 还是由根本的东西派生的?在这些问题面前,文学的基本特征是以形象反映生活的论点,就暴露了它的缺陷。因为它无法回答这些问题。要回答这些问题,就不能不涉及对艺术和科学 的内容的不同特点的研究。要知道,艺术和科学形式的特征是由艺术和科学的对象、内容的 特征派生出来的。艺术和科学的内容的特征是更根本的东西。我们研究问题,决不能舍本逐末,只能“由本及末”。
    三、一点意见
    那么,应该怎样认识文学的基本特征呢?我认为要科学地、完整地认识这个问题,应分 层次分主次地进行探讨:甲、文学的独特内容——整体的美的个性化的生活;乙、作家的独特 的思维方式——以形象思维为主,以逻辑思维为辅;丙、文学的独特的反映形式——艺术形象和艺术形象体系;丁、文学的独特性能——艺术感染力,以情动人。
    这四个层次不是乎列的,而是分主次的。文学的独特内容是规定文学基本特征的最根本的最主要的东西。作家的思维方式、文学反映的形式、文学性能的特点,都是由文学内容方 面的特征派生出来的。换句话说,文学的其他特征都是由文学的内容的特征所规定的。这里仅就目前还较少涉及的文学的对象、内容的特征,粗略地谈一点不成熟的意见,供讨论参考。
    文学和科学的区别,首先是对象、内容的区别。文学与科学虽然都以客观世界作为总的对象,但具体的对象、内容是很不相同的。
    一谈到文学的具体的对象、内容,人们就会说,文学是“人学”,文学反映的是人的生活。然而历史学、政治学、法学、伦理学、心理学、教育学、人体解剖学等也研究人,也反映人的生活。所以“反映人的生活”的论点并不能说明文学和其他科学的内容的区别,并不能说明文学的内容的特征。我们必须弄清楚文学反映的是怎样的生活,才能把文学和其他科学的内容区别开来,才能掲示文学的内容的特征。
    首先,文学反映的生活是人的整体的生活。这里所说的整体的生活,是指现象和本质具体的有机的融合为一个整体的那种生活。文学就是对这种整体生活作综合的反映。从文学的创作过程来看,作家始终不抛弃个別的生活现象。不但不抛弃,而且还紧紧地抓住个别生活现象,并按它本身具有的具体感性的形态写入作品。对文学作品来说,个别的具体感性的生活现象是它的皮肤、血肉、骨骼和内脏。当然,真正的文学作品也掲示生活的本质和规律。但生活的本质和规律是寓含在生活现象的整体中的,而不是作为实体成为作品的构成部分。所以,文学以活生生的、具体感性的、寓含着本质规律的、不可肢解的生活的整体为其对象和内容。这一点与其它科学是很不相同的。其它的科学的对象和内容不是人的生活的整体。它们把生活的整体切割成许多方面,每门科学只是擷取其中的一个方面进行研究。例如心理学,它不是以人的包罗万象的整个的生活为对象和内容,它只是研究人的心理过程这样一个特定的方面。人体解剖学的研究对象也不是人的生活的整体,它只是研究人体的生理构造这 样一个特定的方面。当然,这些科学为了深人说明某一问题,也可能涉及人的生活的其它领域,不过那只是一种次要的补充,并不改变它们各自的特定对象和内容。还有,从科学研究过程看,科学着眼于一般本质和规律的揭示,它虽然也从现象入手,但却不断地排除、抛弃 个别的现象,以便把一般本质和规律抽取出来。所以对于科学著作来说,关于事物本质的揭 示、规律的证明就是它的主体建筑。当然,在科学著作中,也可能涉及个别的现象,但那只是作为实例、证明材料被引用。并且例子和论点之间也不是一种髙度的有机的融合。只要能说明本质和规律。用这个例子可以,换那个例子也可以。而在文学作品中,内容本身就是一个髙度有机的流动着生命的生活整体,其内部是不能随意调换的。如果说科学以一般性(本质、规律)作为主体的话,那么文学就以个别性(现象与本质的结合体)作为主体。画家从不画水果,他只画这个或那个苹果、梨、桃、柑子等等;文学家不描写一般性的人,他只描写张三、李四、王五。他们是通过这些具体的水果、人的描写来反映水果、人的一般本质。心理学家恰好相反,他以一般人的心理过程为研究对象,而不以张三、李四、王五的心理过程为研究对象。他研究过程中也可能涉及张三、李四、王五的心理特征,但那只是为了找材料说明一般人的心理过程,文学虽以个别的东西为其对象,但这个别的东西是以完备性(或者说整体性)为其特征的。这就是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或者是说“从一粒沙里看一个世界。”一首短诗可能只抒发诗人瞬间的一点感受,一篇小说可能只写两、三个人之间的一点纠葛,但都是一个活生生的完整的世界,在那里面闪烁着生活的全部色彩。因为个体总是这样那样反映着整体,个人总是这样那样反映着世界。黑格尔曾说:“世界与个体仿佛是两间内容重复的画廊,其中一间是另外一间的映象;一间里陈设的纯粹是外在现实情况自身的规定性及其轮廓,另一间里则是这同一些东西在有意识个体里的翻译;前者是球面,后者是焦点,焦点自身映现着球面。”?黑格尔这个比喻深刻地说明了个体的人与整体的世界的关系。所以,只要作家深刻地、典型地把握住了个别,就可以反映出整体生活来。由于优秀作家深刻地体会到文学描写人的整体生活的特点,因此他们笔下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与人的整体生活相联系。
    其次,文学反映的生活是人的美的生活。人的整体的生活能不能成为文学的对象、内容, 还得看这种种生活不能跟美发生任何联系,那么它还不能成为文学的对象。文学,是美的领域。文学的对象必须具有审美的意义,或是在描写之后具有审美的意义。美并不单纯是客观事物的属性,它跟审美主体的主观作用有密切关系。什么是美的生活,什么是不美的生活,什么生活可以进入作品,什么生活不能进入作品,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但文学创造的是艺术美,艺术美来源于生活美,因此只有美的生活才能成为文学的对象的道理,却是容易理解的。诗人们歌咏太阳、月亮、星星,因为太阳、月亮、星星能跟人们的诗意感情建立联系,具有美的价值;没有听说哪一首诗歌吟咏原子内部的构造,因为原子内部的构造暂时还不能跟人们的诗意感情建立联系,还不具有美的价值。诗人吟咏鸟语花香、草绿鱼肥,因为诗人从这些对象中发现了美;没有听说哪个诗人吟咏粪便、毛毛虫、土鳖、跳蚤,因为这些对象不美。英国艺术史家洛斯金说过一句很深刻的话:“一个少女可以歌唱她所失去的爱情,但一个守财奴却不能歌唱他所失去的钱财。”?道理很简单,少女因失恋所产生的感情可能是美的,而守财奴因丢失钱财所产生的懊恼则肯定是不美的。当然,你一定要吟咏守财奴丢失钱财也可以,但在我们的心目中,那不是真正的诗.也许有人要问:文学作品描写美的对象,也可描写丑的对象,高俅、王熙凤、严监生、黄世仁等等不都是丑恶的人物吗?怎么说文学反映的生活只是美的生活呢?不错,文学作品也写丑恶的东西,但是真正的文学作品并不是展览丑(展览丑的作品也有,如那些下流的诲淫诲盗的黄色作品,这些作品理所当然应放在坏作品之列),作家是在一定的美学理想的光辉照耀下,去写丑的崩溃、丑的灭亡、丑的被揭露、丑的被嘲笑,而目的是为了肯定美、赞扬美。果戈里的喜剧《钦差大臣》上演后,有些“正人君子”叫嚷这个戏要不得,说里面尽是丑,连个正面人物都没有。果戈里说:他的作品里并不是没有正面人物,那正面人物就是“笑”。果戈里不是展览丑,而是嘲笑丑。而嘲笑丑就是宣扬美。因此,文学写丑的崩溃、丑的灭亡、丑的被揭露、丑的被嘲笑、丑的被克服,实际上正是写了美的生活。展览丑是丑的,而揭露丑、嘲笑丑则是美的。王熙凤这个人是丑的,可作为一个艺术形象,是曹雪芹的一个创造,也可以说是一个美的艺术形象,它有长久的审美价值。喜剧、讽刺作品主要以丑的人物、事物为描写对象,但它和其他作品一样是艺术美,一样为读者所欣赏。这并不是说读者欣赏丑本身,读者欣赏的是丑的被揭露、丑的被嘲讽,欣赏丑的崩溃、丑的灭亡,因而仍然是美的欣赏。所以说到底,文学的对象必须是而且只能是美的生活。在这一点上,科学比文学要宽容得多,它不挑挑拣拣,只要是对人类有益的,
    
    
    不论美的丑的,都是它的研究对象。它不象文学那样非要以美的生活为对象不可。文学家不写粪便、毛毛虫、土鳖、跳蚤等,但农学家、昆虫学家、蚤类学家在他们的研究对象中,从不会把它们划掉。
    再次,文学反映的生活是个性化的生活。文学所反映的生活是经过作家的思想、感情的灌注、留下了作家的精神个性的印记的生活,这是文学的内容的又一重要特征。文学创作反 映生活,但不是临摹生活。作家写进作品中去的生活,是经过他千百次拥抱的生活,那里面 留下了他的感情、愿望、理想和思考。这正如歌德所说的,作家笔下的自然不是第一自然, 而是“第二自然”,“一种感觉过的,思考过的,按人的方式使其达到完美的自然”。?莎士比亚的作品以描写生活的客观性著称,但正如别林斯基所说:“看起来他好象对他所描写的世界漠不关心”,实际上,“莎士比亚的人格照彻在他的作品中。”?《红楼梦》也以描写生活的客观性取胜,可“字字看来皆是血”。所谓“字字是血”不仅是指作者“十年辛苦不寻常”,也可以说作品所反映的生活,一字字,一句句,都蘸满了作者感情的汁液。黑格尔说:“艺术作品所处的地位是介乎直接的感性事物与观念性的思想之间。……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情化而显现出来。”?果戈里和托尔斯泰都说过:任何文学作品都“是从作者心灵里面唱出来的。”?文学的内容富于个性的这一特征,是其他科学所没有的。当然,科学家面对着自己长期研究的对象,也可能产生种种复杂的强烈的感情(如失败时的沮丧、成功时的喜悦等等)。但这种主观的感情不会影响到他对事物本质的掲示、规律的证明,更不会把他的主观感情溶注到他的判断、推理中去,成为科学著作内容的有机构成部分。数学家陈景润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受到了精神摧残,他不委屈吗?不愤慨吗?但他决不会把他的主观感情溶进他的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的数学论文中。马克思的《资本论》从总体看表现他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憎恶和对工人阶级的同情,但全书以大量的翔实的材料,客观的理智的分析,构成了严格的科学体系。马克思没有用个人的激情代替科学的论证。文学家的情况就不同,他创作的内容不能不受他个人的精神状态、主观的激情的深刻影响。茅盾在《创作生涯的开始》一文中谈到这样一个情况:《追求》从四月份(指1928年)开始写,到六月份写完。《追求》原来是想写一群青年知识分子,在经历了大革命失败的幻灭和动摇后,现在又重新点燃希望的火炬,去追求光明了。这也是我写《创造》时的心情,可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却又一次深深地陷入了悲观失望之中。我从德扯以及几个旧友那里听到了愈来愈多的外面的迟到的消息,这些消息都是使人悲痛,使人苦闷,使人失望的。这就是在革命不断髙涨的口号下推行的“左”倾盲动主义所造成的各种可悲的损失。一些熟识的朋友,莫名其抄地被捕了,牺牲了。……到了四五月间,我却完全被这些不幸的消息压倒了,以至我写的《追求》完全离开了原来的计划,书中的人物个个都在追求,然而都失败了。同时七月十六日我在《从枯岭到东京》中写有一段话,很清楚地道出我当时的情绪,“我那时发生精神上的苦闷,我的思想在片刻之间会有好几次往复的冲突,我的情绪忽而高亢灼热,忽而跌下去,冰一般冷。……使得我的作品缠绵幽怨和激昂奋发的调子同时并在。《追求》就是这么一件狂乱的混合物。”?这个例子很典型,充分说明作家的精神状态发生变化,创作的内容也跟着发生变化,充分说明文学的内容是经过作家独特的精神观照并改造过的生活,富有鲜明的个性特征。
    综上所述,文学的具体的对象、内容跟其它科学的具体的对象、内容有很大不同,文学所反映的生活是整体的、美的、个性化的生活。这就是文学的内容的基本特征。抓住了文学 的内容的基本特征就抓住了文学的基本特征这一问题的关键。一定的内容决定一定的形式。 文学之所以采用艺术形象这一形式来反映生活,就是因为艺术形象本身具有的特点能够适应并满足文学的内容的要求。
    也许有人会说,文学的基本特征问題是一个纯理论问題,与创作实践关系不大,不必花那么大的力气去研究它。其实不然。由于文学的基本特征问題是文学理论中一个根本问题, 它对创作实践的影响是一点也不能忽视的。
    建国三十多年来,我们的文学创作取得了很大成就,但始终存在着一个突出的问题,就是公式化、图解化的问题。产生这一问题的原因很多,但我认为与我们长期以来只从形式方 面而不从内容方面去规定文学的基本特征也有相当密切的关系。既然认为文学的基本特征是 形象性,那么作家在有了这种认识以后,首先关心的是自己的作品“怎么样反映”的问题,例如形象不形象?生动不生动?而不是首先关心自己的作品“反映什么”的问题,例如所写 的生活是不是整体的?是不是美的?是不是个性化的?这样,加上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的影响,不少文学创作就走上了公式化、图解化的道路,即歌德所说的“为一般找特殊”的道路,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席勒化”的道路。这条道路的特点是:作家心目中先有一个现成的急待表现的概念(往往是政治结论、政策条文),然后再找个别的具体的形象作为例证。象这类公式化、图解化的作品,你不能说它没有生活,它们多多少少有点生活,但不是活生生的整体生活,而是经过作家生硬分割过的支离破碎的用来说明政治概念、政策条文的 “生活”;你不能说它没有形象,连那些写“走资派”的作品也有生动的形象。于是这类作品就这样符合了“文学以形象反映生活”的特征;于是这类作品就这样大模大样地走进我们的文学园地里面来。试想,如果我们不是首先从形象的形式而首先从内容、对象上来认识文学的基本特征,那么作家就不能不首先关心自己的作品“反映什么”的问题,就不能不从活生生的整体的美的生活出发,就可能引导作家走歌德所说的“在特殊中显出一般”的道路,走马克思、恩格斯所提倡的“莎士比亚化”的道路。应该看到,文学理论和创作实践决不是毫不相干的。理论(不论正确与否)总是这样那样地指导着实践。文学的基本特征这样一个重大理论问题的讨论,不可能不对文学创作产生深刻的影响。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1巴人:《文学论稿》(1954年),第320页。
    2以群:《文学的基本原理》(1964年出版,1979年修订后再版),第34—35页。
    3蔡仪:《文学概论》(1979年),第17—18页。
    4十四院校:《文学理论基础》(1981年),第4页。
    5列宁:《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第71页。
    6斯大林:《关于英俄委员会》,《斯大林全集》,第8卷第176页。
    7《1847年俄国文学一瞥》,《别林斯基选集》第2卷第429页。
    8阿?布洛夫:《论艺术内容和形式的特征》,《苏联文学艺术论文集》,《外国理论家作家论形象思维》。
    9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第550—551页。
    10《别林斯基选集》,第二卷第431页。
    11《外国理论家作家论形象思维》,第67-69页。
    12《別林斯基论文学》,第2页。
    13黑格尔:《棺神现象学》,上卷第203页。
    14普列汉诺夫:《没有地址的信、艺术与社会生活》,第225页。
    15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第426页。
    16《外国理论家作家论形象思维》,第76页。
    17《美学》,第1卷第48—49页。
    18《托尔斯泰评传》,第160页。
    19《人民日报》,1981年4月3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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