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作家在进行创作时,他们与自己笔下的人物独处——那一个个人物就像是幽灵;与自己的故事独处——那些故事几乎与影子无二。在完成一部小说所需的两三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中,小说家会对自己的这项工程产生严重的怀疑——而这种怀疑是很难与他人言说的。随着写作的进行,他终于会到达一个无可反悔的临界点:他已经投入了太多的时间,再也不能回头了。当然,这个过程中除了痛苦,也有快乐——但两者通常都得由他独自品尝。”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日前“因其充满魅力、风格与敏锐智慧的作品为叙事艺术作出的杰出贡献”被授予2018年度21大学生国际文学奖,他在致谢词中简要表达了作家创作的痛苦和快乐。 应上海译文出版社和中国人民大学邀请,伊恩·麦克尤恩在中国进行了为期一周的文化交流活动,与格非、李洱、孙甘露、小白等中国作家就大众媒体时代的虚构叙事、小说家如何重建虚构信仰等话题进行对话。他为自己70岁生日写作的作品《我的紫色芳香小说》(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也在活动期间首次和中国读者见面。 小说也许是理解人工智能的最佳途径 从1975年出版《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至今,麦克尤恩共出版了包括短篇小说集在内的18部小说及多部剧本。70岁的麦克尤恩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对什么都感兴趣。他认为好奇心能让人的脑子和心灵保持年轻,失去对世界的好奇心其实就是灵魂的一种死亡,“如果有一天我对世界的好奇心减退,就应该是退休的时候了,可直到现在这一刻我还是对很多东西感兴趣”。麦克尤恩重视好奇心对于创作的重要作用,在写完一部小说后往往会停一段时间,与不同的人交往、沟通,从中发现感兴趣的事情和创作的灵感,“我不挑选题材、主题,而是这些题材和主题挑选我……我更加重视的是好奇心和时机的把握”。 目前,麦克尤恩的兴趣和好奇心集中在人工智能方面,他刚刚完成的小说就与此有关。机器或者人工智能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意识,这是一个古老的哲学问题,但这个古老的命题在当今时代已经成为一个真实的与科技和伦理相关的问题。麦克尤恩认为这一问题对小说家而言是很大的挑战,在中国人民大学举办的“21国际文学盛典”上,他发表了以互联网、人工智能、“人造人”为主题的演讲。 麦克尤恩说,数字革命影响了地球上的绝大多数人,今天人们尚处在这场革命的初级阶段,也许历史刚刚完成了第一章。而此时此刻正在书写的新章节会更加深刻地影响我们如何理解自身的人性,进而影响所有的文学和艺术形式。他说,生于上世纪20年代的人想要了解世界,会去书架上翻阅百科全书,习惯于新闻总是慢一天,而现在则被丢进了“数字宇宙”,学会了像在脑海中漫游一样漫游于网络空间之中。因特网成为人们的存储空间,成为了雄心、知识、关系、梦想与渴望的中心。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没有了互联网,工作甚至生活都是不可想象的。一旦失去网络连接,人们会立刻感到孤独和失落。它以最美好的面孔和最丑恶的形态囊括了人性,囊括了我们,代表了人类意识的一次转变。 在麦克尤恩看来,25年前,计算机打败了国际象棋大师,人工智能时代就已经降临。这一切会通向何方?人类生来就有将生命投射到无生命体上的本能,“我们自己或许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上帝,造出我们自己的第一个人造人”。由此,麦克尤恩思考,一个类人机器或人造人真的有意识吗?它是否真的有自我,有悲喜,会怀恋过去,期待未来?而当我们最终发展到能够接受生物大脑相对于无机物大脑并不享有任何特殊地位或特权时,该如何面对一系列关于“人造人”的伦理道德问题,“人造人”会不会征服甚至取代人类?这些都是科幻小说多年来一直在探索的问题. 麦克尤恩说,人们在讨论人工智能时很容易忘记一点:象棋和生活不一样。象棋是一个封闭系统,而生活却是一个开放系统——在各个层面都不可预测——语言也一样。要理解一个句子,我们必须调用关于外部世界的先验知识;要理解词义,语境至关重要。“这个星球上生活着数十亿人类,其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有着和你的内心一样鲜活、真实、不言自明的精神生活。”麦克尤恩由此谈到小说,“要想进入别人的思想,要想衡量不同人的思想彼此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与容纳它们的社会之间的关系,小说依然是我们最好的途径、最好的工具……只有小说能呈现给我们流动在自我的隐秘内心中的思维与情感,那种通过他人的眼睛看世界的感觉。”他认为,如果人类真的能够创造出全新的有意识体,那么小说也将是我们借以理解它们的最佳途径。小说可以尝试着预演人类未来的主观意识,包括人类所发明的头脑的主观意识。而如果有一天,一个“人造人”写出了第一部有意义的原创小说时,“我们将有机会通过所创造的这些‘他者’的眼睛看见我们自己”。 对这一主题的讨论在麦克尤恩访问中国期间一直延续,面对经常被问起的关于人工智能和AI写作的问题,麦克尤恩一再强调人类大脑的出色,认为人脑和身体的连接性之高,目前没有任何AI和机器可以替代。AI可以写小说,但人类除了拥有自己的意识和思想之外,更重要的是拥有最源头的可以感知的肉身,“只要有这副肉身在,我们可以感受一切、体验一切,我们不要忘记自身的这些优势”。 大众传媒时代的小说 作家格非注意到,麦克尤恩关于人工智能的演讲,实际上是要回答一个重要问题:在这个时代,小说能够提供什么?在与麦克尤恩的对谈中,格非由此谈到,小说建立了一个跟他人之间交流的极其丰富的场域,对小说作者来说,重要的不是作为作者的观念,而是小说中的人物,作为他者的思维、情感,在广泛场域中的交流。小说是提供一种可能,使各种不同声音、不同思维、不同情感在尽可能排除偏见的基础上交流。小说在当今大众传媒时代具有交流的特殊性,这是其他艺术形式很难取代的。 对谈中,主持人李洱问麦克尤恩,如何看待在大众传媒高度发达的时代,小说揭示功能的减弱。对此,麦克尤恩回答,上世纪90年代中期互联网方兴未艾时,所有人都认为互联网将成为信息传播最好的方式,但现在这种乐观情绪已荡然无存,我们都为互联网上的虚假信息而感到困惑。这让现在小说家何去何从呢?在麦克尤恩看来,小说家好像站在信息或者不实信息的风暴中的人。过去小说的主要作用是探究人心,揭示人与人或者人与所处社会的关系,在今天,这仍然是小说的主要功能。“在我的一生中,‘小说灭亡了’‘小说的时代结束了’这种预言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但我个人认为小说还是会继续存在下去,因为小说家会在信息或不实信息的巨大风暴中找到一个静止的中心,严肃小说家将在这个中心当中继续探究人心,继续探究所有的真相以及谎言。” 在刚刚完成的新作中,麦克尤恩通过一个看似老套的发生在1982年的人与机器人三角恋爱的故事,来探讨机器人是否具有意识。他进一步表达了对于科幻小说的看法,认为有些科幻小说过多沉溺于对技术和未来的幻想,而忽略了现在,但最优秀的科幻小说写的并不是未来,而就是当下。麦克尤恩的《追日》《星期六》等小说中都涉及到大量的科学、医学知识,李洱认为,在现代主义语境下,人文科学通常提供对负面经验的表达,而自然科学容易提供正面的对科学进步的憧憬,当小说家在作品中处理自然科学主题时,要同时面对这两种经验,而麦克尤恩的创作能够提供某种启示。 对谈中,麦克尤恩还谈到了对于约翰·布罗克曼所提出的“第三种文化”这一概念的理解。麦克尤恩说,第三种文化倾向于以人文学科和科学技术之间交叉的手段来共同解决现实生活中的社会、政治问题。在不同领域的科学发展的黄金时代,科学家借用传统语言学科、人文学科的方法对大众进行科普,也使得人文学科蓬勃发展。科学与人文学科互相交织,找到了共同的平台,科学慢慢进入到社会领域,影响到生活的每个方面,包括政策制订、社会问题和普通人生活等等。尽管很多人文学科的学者还并不了解第三种文化这一概念,但相关讨论一直在进行,而且越来越蓬勃。麦克尤恩说,从事文艺工作的人,和科学家一样在探索这个世界,各种艺术形态的最终目标就是探索人性。文学创作的意义是能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我们到底是谁,要进行怎样的生活,这和科学探索是平行的。 重建虚构的信仰 在《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水泥花园》等最早的几部作品中,麦克尤恩因所写题材的敏感、对复杂人性的描摹和阴暗绝望的叙事,被称为“恐怖伊恩”。麦克尤恩坦言自己对于生活中的不完美以及身体或性格有缺陷的人非常感兴趣,他不愿意描写幸福的生活,认为人生中一定存在各种各样的矛盾,小说家通过对于不完美生活和有缺陷人物的塑造,可以进一步去探索人性。随着写作生涯的发展,麦克尤恩也有所改变,“渐渐会让更多光透进来”,这里的光更多是指在小说中涵盖了爱情、政治、科技、音乐、法律等各方面元素,但无论是涉及间谍元素的小说《甜牙》还是涉及法律的《儿童法案》,其最终指向仍然是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所面临的情感、伦理等方面的困惑。 在广为人知的小说《赎罪》中,读者一开始看到的是第三人称叙事的故事,而读到最后,才发觉故事是布里奥妮以第一人称写成的,她写了这部“上帝视角”的小说,以此来为当初自己犯下错误、拆散一对情侣而赎罪,希望通过自己小说中事实的扭曲,为那对恋人带来安慰。而事实上,布里奥妮自己没有因此而获得宽恕,正如麦克尤恩所说:“她已经是站在上帝视角来叙述这件事了,有谁还能以更高的身份去宽恕上帝呢?” 在《赎罪》中,麦克尤恩呈现出了虚构与现实之间如何发生作用,虚构的力量如何干预现实和改变现实,这一点在《甜牙》中也有所体现。而谈到如何看待“现实比虚构更精彩”的问题时,麦克尤恩认为,在如今不断变化、充满挑战的时代,小说家应该越挫越勇,不断与现实搏斗。文学可以抵抗现实,“小说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或解读现实,尤其是我们所处的时代”。麦克尤恩说,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人性中最差或最恶的一面也随之展现,人们受到互联网技术的很多负面影响。而一部关于互联网的小说可以更好地描绘这一现实,让读者与时代和现实达成和解,这是小说家的义务所在——用文学的力量与不断变化的现实相抗衡。 重建虚构的信仰面临着一个难题,即要找到新的途径去讲故事好像变得很困难,小说的文体实验或结构实验到底可以走多远?麦克尤恩认为可以反过来看待这一问题。每个人都受到现实环境的影响和制约,是现实环境对人在做实验,而不是人通过实验去面对现实。面临当前的现实环境,要预测未来是非常困难的,也许作家在叙事时,可以想一想,现实或环境究竟对自己有何影响,或者为写作提供了什么样的机会。至于未来的小说叙事,麦克尤恩认为有两大走向,一方面是现实主义,作家以一种较为严格的重现现实的方式去描绘所处的世界;另一方面是通过隐喻或魔幻的写作形式去呈现现实。 麦克尤恩写《在切瑟尔海滩》时,本意要写一本关于古巴导弹危机的书,他在第一章写了一个没有性经验、婚姻刚刚破裂的年轻人的故事,写完后觉得这是很好的细节,于是放弃了写导弹危机的故事,顺着第一章把小说写完。麦克尤恩说,自己的灵感和自信来源于安东·契诃夫,“契诃夫写东西比较大胆,一开场就把所有的都告诉你,以上帝全能的视角,告诉你故事的大概走向。他是把世界狠狠地抓在自己手里、呈现在你面前的作家,我非常佩服他这一点。” “我们是不是可以再努力一把,把第三人称、上帝视角的叙事高地重新再占领回来,表达的时候更加具有自信一些。”麦克尤恩说,目前在英美,很多小说都是一种主观意识的表达,作者用第一人称叙事,所叙述的事情、所反映的性格都是关于作者的自我。这种第一人称叙述不需要作者做任何文体方面的努力,语言也非常平实。麦克尤恩这样说并非是质疑这种方法,而是觉得在互联网的时代背景中,大家都在博取关注度,更加需要有一种上帝视角来叙事。“虽然做这样的工作要花很多精力,可能也没有什么回报。但是作为一个作家,你如果能够以自己写作的语言、所掌握的技巧,把握住节奏感、风格、美感,能够以上帝视角或者是第三人称的角度写出一本小说也是非常不错的尝试。我非常鼓励作家们重新占领这一片高地。” 在小说《坚果壳》中,麦克尤恩以一个婴儿视角的故事为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赋予了自己的理解。对麦克尤恩来说,莎士比亚是文学史上一段很长很长的光芒,他的戏剧是伟大想象力的呈现,让人看到自我到底有何意义。麦克尤恩希望用一部作品去处理自己与莎士比亚的关系,去重塑他戏剧里最伟大的人物哈姆雷特。在40多年的写作生涯中,麦克尤恩坦言自己也曾经好几次不再相信小说,追问再多写一本小说的意义何在?但每次读到自己钟爱的好作品,无论是新作或是经典作品,“我都会想起小说最好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小说最美好的时候有什么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