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乡村,虽然那时已分田到户,农民还是一如既往的贫穷,生活的艰辛与苦难令很多农民心气儿很短,乡村动不动就有喝药死的、投水死的、上吊死的,逢到此事,我们也会赶几里路去看,看那些摊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尸体,看那些哭天抢地的死者亲人,看葬礼也看婚礼,看生人也看死人。童年的心里盛满着莫名的恐惧和苦楚,小小的胸膛里,各种情绪左冲右突,似乎想从我身体里奔涌出来。直到我遇上了文学,爱上了写作之后,这种奔涌的感觉总算找到了一个流淌的渠道。 认真说起来,我文学创作的许多理念受我父亲和兄长的影响颇深。他们对于写作的观点是 “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文似看山不喜平,画如交友须求淡”。 文章忌空忌平,这是我最早从家人那里获取的写作基础理论。在父兄心中,写小说也是著书立说,是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大事。而我天资愚笨,好吃懒做,在父亲看来,压根儿就不是那块料。可是我喜欢啊。最初父亲是反对的,但最后他支持了。我最初练笔的小说都是父亲帮我纠正错别字。我记得我有一篇小说,写的是男女主人公生活在一栋庄园里,整日为证一个情字,互相虐来虐去。很多情节靠编,因为缺少现实和逻辑上的支撑,根本就是站不住脚的,就像编织一件毛衣,掉了许多针法,处处都是漏洞。父亲给出的评语,大致意思是辞藻华丽,一味堆砌,很是空洞。也有表扬的话,说如此生搬硬套的小说居然能挥洒万字有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那时面皮薄,恨不得钻地缝。但父亲教我,写作,先不说平不平,首先得不虚,得脚踏实地,县城都没去过,如何写豪门的生活,你为何不写你身边的人和事呢,自己经历的,写下来,最起码让人信服。这应是父亲给我上的第一堂文学写作课。 此后我便一直遵循着这个教训,写自己身边熟悉的生活。但这种资源是有限的,无法支撑长久的写作之路。路在脚下延伸,远方有许多陌生和隔阂,那就需要潜入进去,把这段陌生和隔阂摸熟了再写。以我的中篇小说《血盆经》为例,我虽然有农村的生活经验,但对乡村道士的生活并不那么熟悉。那便要深入到道士的生活中去,了解乡村道士的派别,经文与咒语,科仪与禁忌。一个道士的日常,了解得越细便越可靠,这个小说对道士生活的熟悉只是一个方面,这是一个基础,还有一个重要的层面便是小说的构思,《血盆经》是我们乡下的道士在葬礼上专门为女亡人唱的经,《血盆经》虽然是以一个男性小道士的视角写的,但我想传递的是一曲女人的悲歌。而且我个人并不觉得这是迷信,乡村的丧葬仪式是乡村特有的一种文化,这里面有生与死的庄严,有人伦纲常,对人心起到了安慰和洗礼的作用。 大地和生养我的乡村,在我看来,也是一具母体,她们产出丰富,像母亲一样对我们有生恩养恩,但她并没有得到我们的尊重,我们在她身上只知道索取,从来不思回报,所以她们凋敝了、荒芜了,就像小说中的翠儿一样,一生饱受凌辱,最后死去。 深厚扎实熟悉的生活是皮,思想与境界是毛,皮好毛才夺目。一个小说的酝酿,首先是作者要吐出一枚事件的核,然后像蚌贝一样,一层层分泌出情感、思想的汁液,几万余字里,人物事件在语言和情节里像绞麻糖似的,在冲突矛盾中纠缠搏斗,或隐忍或奋起或厮杀或倒下,结局或悲或惨。可是作者营造的这一切仿佛一场幻术,掩卷闭合之时,有心的读者从这场幻术里看到的其实是一个作家的思想与灵魂。 实际上写作这么多年来,对于写小说一事,并没有越写越明白,反而是越写越疑惑,越写越迷茫了。小说之于我并不像父兄心中有如“圣人立言”那般神圣,但也不是如“稗官道听途说之所造也”那般随便。小说有不能承受之重,但小说也应有所担当。 小说的深度实际是作者的深度,小说的高度实际也是作者的高度。现在我才逐渐明白,父亲当年对我的担忧,笔有千斤重,写作这碗饭不好吃。写作者自身的素养要高,眼界要宽,胸怀要广,各种知识储备要丰富。如今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但兄长继承了父亲对我的关注,他常提点我,文学不能是只讲纯粹的艺术技巧,文学也是一门综合性的学术,不仅文史哲不能分家,在此基础上还应加上政治与经济两项内容。广泛涉猎,多探究一个门类,就如多长出一个触角,触角越多,获得的东西就越丰富,对于生活和社会就会看得越发明白越发透彻。 我一向认为作家应该要比一般人懂得多,作家也一定要比一般人有智慧,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否则辨识不了这个洪流暗涌的世界和幽暗明灭的人心,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是非曲直不分,黑白好坏不辨,如何写作呢?再一个方面就是写作者不光要有智慧、情怀,更要有胆量,你所阅读的书籍,你所阅历的人事,你所遭遇的酸甜苦辣,你对这个社会知道得越多,伴随获得的也就越多。作家立于一个时代,眼睛所看见的,身体所遭遇的,心理所感受的,必须要如实表达出来,不能歪曲,不能蒙蔽,真实客观冷静的书写,写一个时代的血与泪、沧桑与残酷,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