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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泳超:文化视角下,尧舜传说的田野民俗

http://www.newdu.com 2018-08-20 爱思想 陈泳超 参加讨论
    演讲人:陈泳超 (北京大学中文系)
    演讲地点:北京大学
    演讲时间:二〇一八年五月
    在中国古代两千多年的主流认知中,尧和舜是非常有名的人物,无论是《尚书》还是《史记》,对此都有详细描述。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所有的考古文博成绩,还无法完全证明尧和舜在历史上确凿存在。既然尧舜的历史真实性还无法完全确证,那么是不是说,尧和舜就失去存在意义了呢?
    当然不是。
    这里需要辨析清楚,历史与文化的不同。历史总以客观真实性为终极追求;而文化更注重人为创设的意义、情感和功能。
    以尧舜来说,尧的事迹比较少,他被后世所知的内容,基本是从其老年帝王形象开始的。而舜则不同,他的身世传说很清晰。其一生从平民到大臣到帝王,完美演绎了儒家提倡的“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人格标准,是古代人心中的理想男子,以至于《五帝本纪》要说“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可是,为什么在有文字以来的历史长河中,我们再也找不出另一个像舜一样的完人呢?我个人认为,考虑到先秦以儒家、墨家、道家为代表的“显学”都喜欢将社会理想投射到远古社会的退化论思维习惯,可以从学术上假设,春秋战国陆续出现的尧和舜传说,不排除是先秦人的一种历史建构,我们应更注重去理解和阐释历代流传下来的尧与舜的传说的文化符号价值。这也正是我今天讲演的主题。
    尧舜传说的民间传统
    尧和舜厕身于三皇五帝之列,历代关于他们的传说看上去主要是政治叙事,具有很强的严肃性乃至神圣性,这固然不错,但值得注意的是,其叙事也闪烁着颇为耀眼的民间性。尤其是舜的家庭传说,是典型的后母虐待前妻儿子的故事类型,像焚廪、掩井、醉酒等具体迫害情节,完全是民间故事的常用母题,并且符合民间叙事的“三叠式”原理。
    所谓“三叠式”,指的是在民间故事中,经常将同类人物和情节设置为“三”,以此表达“多”的意思。这在先秦还有另一个典型案例,即周族始祖后稷出生后的神奇经历。后稷因为是无夫少女生下的孩子,属于出生背景非常不名誉,所以反复被人遗弃,先被丢弃在巷子里,又被丢弃到树林里,最后被丢弃在寒冰上,但他跟舜一样,无论别人怎么迫害,他总是死不了,由此故事情节来证明其超越常人的神异性,它被记录在《诗经·大雅·生民》里,这是我国古代少见的一首部族史诗。如果后世的我们,以民间文学的眼光来看,这个故事显然是一则世界范围内流行的弃儿型故事,难怪他的本名就叫“弃”。
    我个人认为,舜和弃的传说起初是先秦流传的最典型的民间叙事,足称“双璧”。而“以三为多”的观念,也不仅是民间文学的习惯,说到底是中国人的审美传统,《老子》不就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吗?可要是继续“三生四、四生五”地生下去,《老子》恐怕就变成民间笑话集了。因此,民间文艺并非与精英文化天生对立,它们之间的共生融通,或许更能体现本质。
    舜的家庭故事在战国时代非常流行,曾经一度只模糊说到“父顽、母嚚、象傲”,到了《孟子》里,就生出许多历历在目的具体事迹来,它们大多出自“齐东野人之语”,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在《尧舜传说の构成》一文里就认为,这些故事中含有大量齐鲁民间传说的成分。再加上娥皇女英二妃事迹,也凭空添加了许多妇道故事。历代的《孝子传》和《列女传》,大多以舜和二妃分居其首,便是这个道理。其实后来民间文学对此的发挥还更多,从汉代画像石到敦煌变文《舜子变》再到后世的地方传说、说唱戏曲等,关于舜的孝道故事有了更充分的延展;而舜的二妃故事更不局限于妇道说教,逐渐发展成哀感顽艳的凄美爱情,并与潇湘等现实名词发生了具体勾连,以至于到了清代曹雪芹笔下,林黛玉的闺房也自命为“潇湘馆”了。
    当今田野中的尧舜传说
    尧和舜的传说,一直广泛流传于民间,不过,主流传统对民间表达的记录不甚详细,后世的学者要想全面考察它的流变,目前还很困难。
    但是我们还有迂回的办法,比如遗迹。只要出现与尧舜相关的遗迹或纪念物,就多多少少一定会有传说的,这是民间传说生命力的外在表征。我在做博士论文《尧舜传说研究》时,就以《嘉庆重修一统志》为资料库,将其中关于尧舜的遗迹摘录出来,在中国地图上一一标注其地点,做成了一张《尧舜传说地理分布图》,比较直观地展示了尧舜传说的疏密分布情况,其中可以归纳出五个较为密集的丛聚。
    我的博士论文出版于2000年,十几年来,我搜集了许多相关报道,并以之为线索,走访了不少尧舜传说的重点区域。加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蓬勃兴起,各地都有呈现地方文化的情怀和冲动,我又曾对其中一些突出的民俗活动进行了程度不等的田野调查,今天很愿意将尧舜传说的田野民俗给大家作一个总貌展示。
    首先要说明的是,我通过这些年的田野调查,发现当今尧舜传说的分布情况与我从文献里勾勒的《分布图》几乎完全一致,也就是跟我分布图勾勒的那五个区域基本是重合的,这里按照现行行政区划分别介绍如下:
    以山东省中西部和西南部为中心,波及山东、河北、河南、安徽、江苏等相邻地区。《孟子·离娄下》中说:“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史记·五帝本纪》说,舜被家长赶出去之后,曾经“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等,这些地名据说都在山东一带,比如诸城就被认为是古代的诸冯,当地也曾有历山之名。济南更有著名的风景区历山(即千佛山),雷泽据说即在兖州、濮州一带,此地关于舜的平民经历传说甚多。虽然这些地名别处也有,但《孟子》明确说舜是“东夷之人”,给了山东民众极大的心气。而山东西南部与河南等地接壤处则以尧的传说为主,尤其集中在尧葬毂林之说,其中比较古老的证据是汉代成阳尧陵五碑,被比较完好地记录在洪适的《隶释》中,近年来当地考古队及文化人发布了《菏泽市胡集镇成阳故城、尧陵遗址考古工作简报》,以此证明此地至少在汉代是政府祭尧的所在地。我们在菏泽、鄄城、濮阳一带调查多次,当地关于尧舜的遗迹和传说很丰富,便是关于尧陵之所在,在这一片区域内仍有几处不同的说法,互相之间争论不休。
    以山西南部为中心,波及山西、河北、河南、陕西等相邻区域。《五帝本纪》中说:“舜,冀州之人也。”这一带属于宽泛的冀州之列,其突出的文化表征是尧舜禹三圣的都城都在这一带。至少从东汉末年开始,尧都平阳已被广泛提起,尽管春秋、战国时叫作“平阳”的地方很多,分布也很广泛,但过去主流的历史观点逐步统一认为尧都平阳就是今天的山西临汾,何况舜都蒲坂也在今天的山西永济,所以这一区域内关于尧舜的传说和遗址非常多,而且经常形成序列。除了都城之外,这里也有尧陵和舜陵,前述的诸冯、负夏、历山、鸣条等地名也都有,而且不止一处。光是“历山”,我亲自走过的至少有4处,既有海拔2358米高大雄峻的垣曲历山,也有几乎与周围黄土坡地高度相等而难以区分的永济历山,更有我们团队调查多年的洪洞历山。每座历山都蕴藏着一系列的传说遗迹,有些地方至今还有非常独特的民俗活动,后面我还会重点介绍。这一区域还有一项考古成果非常著名,这就是临汾市襄汾县的陶寺遗址。
    河北省中部唐县、望都一带。这一片主要被传统认为是尧的出生地,是尧母伊祈氏的家乡,据说尧主要生长于此,并在即位帝王之前在此地受封唐侯。不过,唐地到底在何处、唐与陶唐和尧的关系究竟如何,学术界争论甚多。而如我前面所说,在早期文献中,尧本身的传说很少,此地主要流传尧母生尧的相关故事,这一母题带有浓厚的谶纬神话风范,相对而言比较单一。此地我虽然始终关注,却错过了多次机会,没有实地考察过,只是搜集了一些当地的出版物,这是比较遗憾的。
    以湖南永州宁远县九嶷山为中心,延及整个湘江流域,以及广西、广东、湖北等与湖南紧邻的一些区域。这一区域显然以舜帝南巡、葬于九嶷山为传说核心,其传统十分古老,战国大诗人屈原在《楚辞》中就经常提到九嶷山上的舜帝,像“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之句,充分显示出舜帝在当地是一尊统率群灵的大神。这里主要传播舜帝南巡中的教化传说,尤其是“韶乐”,被认为是舜帝的代表性音乐,也是表示世界被治理到最和谐境界后的美学表达,孔子听完韶乐后就激动得“三月不知肉味”嘛。这一带的“韶山”“韶关”等地名,便是这么来的,而且还很多。当然还有二妃沿着湘江寻找夫君最后溺死湘水的凄艳故事,并衍生出湘妃竹等优雅含泪的名物。民间传说就是这般唯美,加上文人的推波助澜,几乎使整个湘江都笼罩着一种迷离的悲情意蕴。还有一点值得分说,我们在永州曾经停留过较长时间,发现当地的舜王传说不仅在汉族中流传,在瑶族等其他民族中也有所表达,并形成了某些文化嫁接的特质,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
    浙江北部绍兴、上虞、余姚一带。依照传统文献推断,这里很可能是自称舜裔的某一支系迁徙发展之地,晋太康《地记》认为这里是舜避丹朱于此、百官从之的所在,恐怕本身就是传说。不过,这里民间关于舜的传说,远比记载丰富得多,更重要的是以绍兴王坛镇舜庙为中心的舜王巡会活动,它涉及绍兴、上虞、诸暨、嵊州等地几十个村庄。我们在当地调查多次,充分感受到民众和文化人对舜王巡会的热情,也看到了当前非遗保护形势下的各种现实状况。
    以上便是尧舜传说在全国范围内实际分布的大致面目。这5个点按照方位来说,可算是3+2模式,属于北方中原地区的3个,南方的2个。而从传说内容来说,也可以分为2+3模式,上述前2个区域内的传说内容是尧舜合作共享的,而后面3个或偏重于尧,或偏重于舜,只有单一核心。
    特别要补充的是,我这里所谈及的这5个区域,只是因其传说留存相对比较密集丰沛,并不表示其他地区就没有尧舜传说。关于尧舜的传说话题,我曾经讲过多次,每次都有听众来问我:“我的家乡某地也有尧舜传说和遗迹,你为什么不说?”其实,我本人的家乡江苏常州也有舜过山、舜井等遗迹和传说,我还看到过《舜哥宝卷》这样的说唱文本。我只是从总体上分辨出最突出的几个点,无法对各地实存一一列举,这只是策略性的,不包含感情倾向和价值判断。但是大家在尧舜话题上希望为自己家乡增光的心情,我特别能理解,这也说明尧舜传说在文化上的深入人心。
    大小传统共通的文化结构
    最后,我想具体展示一则尧舜传说的民俗案例,希望从中为大家提炼出一些有趣的思考。
    我这里选取山西洪洞县的一个叫作“接姑姑迎娘娘”的民俗活动。
    简单来说,在汾河东岸河谷地带有个村子叫羊獬,被当地人认为是尧的第二故乡,所有羊獬人都被认为是尧王的后裔。而在汾河以西的丘陵中有座历山,据说就是历史上舜王躬耕之处,当地民众也被认为是舜王的后代。尧的两个女儿嫁给了舜,于是两地便成了亲戚。羊獬人长一辈,称呼二妃为“姑姑”,历山人低一辈,故称二妃为“娘娘”,这里的“娘娘”是方言“奶奶”的意思。
             每年阴历三月三,羊獬民众组成浩浩荡荡的队伍上历山,将两位姑姑接回自己的村庄,是为“接姑姑”;到了阴历四月二十八,据说是尧王的生日,历山上的民众又组成浩浩荡荡的队伍下山将“娘娘”再迎回去,便是“迎娘娘”。前后两次迎亲队伍都要路过许多村子,走上两三天,形成非常壮观的游神型庙会。
    这一基于民俗信仰的大型活动,其仪式框架无疑来自主流传统的尧舜传说,但该传说又发生了许多变化,尧舜被直接落实到了当地,却在整个活动中只占据着仪式的两个端点,具体在其中游走并发生影响的,是神格化了的二妃。而且,二妃不再是主流文献中显示的那般端庄柔顺,她们会像普通村妇那样具有七情六欲,其中最为大家津津乐道的是姐妹俩“争大小”传说,大意是说她们共嫁舜这个一夫之后,引发了谁大谁小的争论,于是尧王或舜王只好设计了煮豆子、纳鞋底、回娘(夫)家三道难题(有的传说还有更多难题),让两人比赛。而比赛的结果,在河东和河西,也是不一样的,河东说“大的还是大的,小的还是小的”,河西说“大的成了小的,小的成了大的”,甚至两岸庙宇中塑像的形象也有差别。在该民俗活动的所经地区,还有一系列更复杂细致的传说,就不一一介绍了。
    我们团队在当地持续调查了8年多,去过几十次,才逐渐摸清楚该传说和仪式活动对老百姓的真实意义。我本人特别考察尧舜传说对于当地不同人群的身份和利益关联,从而形成了自己的“传说动力学”理论模型。在这里,我想着重说的一点是,虽然同一地方的民众,会根据不同的利益关系形成多样的传说异文,但有条底线是不能突破的,那就是:羊獬村的尧王将两个女儿嫁给了历山上的舜王,从而形成了源远流长的血缘亲属关系,这是人们共同信奉的基点。当地至今还有一个特殊的习俗:羊獬人与历山人世代不可通婚。其实,我们从当地有据可查的家谱中最多只能上溯500年,而且按照传统礼法,五服之外就不属于近亲,是可以婚配的,何况还有亲上加亲的民俗约定。当地居民既要宣称自己是尧舜的直系后代,又强力推行此婚姻禁忌,表面上看来互相矛盾,但深入到民俗内部,我们就会发现,他们实际上将尧舜二妃既当作神灵信仰又当作祖先崇拜,从而在普通现实身份之上,附加了圣王后裔的更高身份并由此获得信仰的更多加持。他们之间原本只是邻近村落,经过改造了的尧舜传说以及“接姑姑迎娘娘”的信仰活动,他们将地缘关系转化成了血缘关系,并且深信不疑、引以为豪,从而努力营造出该区域内的亲密和谐关系。当地人都说互相之间因为是亲戚,所以凡事好商量,还经常使用“血浓于水”之类的词汇。
    这样的文化再创造,看上去似乎只是草野编氓们的改编。但如果我们回溯一下《史记·五帝本纪》,那么那份来自《大戴礼记》的五帝三王万世一系的谱系,后世的我们不也可以从多个角度来推断它可能是一份春秋、战国以来知识阶层的苦心编创么?当初,他们编创的目标,不也是要将各分散部族合并到同一个血缘脉络之中、从而为华夏民族共同体提供合法性依据么?《五帝本纪》和“接姑姑迎娘娘”活动,两者只是在构建范围上有大小之分,其内在思维和文化结构是纯然一致的,这再次体现了大小传统共生互文的特性,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认为,民俗文化和精英文化一样,共同构建了中华民族的核心传统及其凝聚力。
    载自《光明日报》( 2018年07月22日 06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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