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读者对于文学经典,光凭直觉也能欣赏玩味,但是直觉并不一定可靠,修养不足造成误读,不仅在一般读者,就是专家也在所难免。近日,对于杜牧的《山行》诗,就有专家解曰:中国诗人对时令的转换很是敏感,秋气萧森,遂引发诗人“悲秋”之感。其实,“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明明是说秋天的枫叶比春天的花还要鲜艳,哪里有什么悲凉之感?这不是悲秋,而是颂秋。为什么专家对明摆在眼前的颂秋视而不见?因为人的心理不是一张白纸,并不像美国行为主义者所设想的那样,对外界一切信息刺激皆有反应。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指出,只有与主体心理图式相应者才能同化而有所反应。我国悲秋诗歌母题源远流长,学养不足者,容易以为这就是一切。其实,古典诗歌中颂秋亦有经典之作,如刘禹锡的《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可惜,这种误读还比较普遍,如有老师讲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一开头,便在秋下加一心,是为“愁”,说是“逢秋即愁”,实际上这只是汉字构成初期的历史痕迹,至于论断《天净沙·秋思》乃中国古典诗歌写秋最佳者,则更是无视古代诗话家几乎一致认同杜甫《秋兴》八首乃唐诗七律“压卷”之作的事实。 并不全面甚或粗浅的积累,会形成某种强制同化模式,导致自我蒙蔽。还可举一例,即对木兰诗的解读。有专家出于英雄的现成观念,乃论断木兰英勇善战。有专家还考证,北方兄弟民族,耕战合一,英勇强悍,置生死于度外。然而细读文本,几无诗句正面描写木兰征战:与战事有关者,只有“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然而严格说来,这是行军宿营。正面写到战事的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乃是写他人战死,木兰凯旋。所以“英勇善战”并不出于文本,而是出于读者(包括专家)内心固有的男性英雄文化观念。其实,木兰形象之价值,在其以女儿之身取代男性履行保家卫国之天职。故写沉吟代父从军时叹息八句,买马四句,宿营思念双亲八句,归来受到父母姐弟欢迎六句,恢复女儿妆六句。其策勋十二,功绩辉煌,只取侧写,仅一句。与男性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不同,木兰只为回家享受亲情之和平生活。其最突出价值,在于以女性之“英雌”对于男性“英雄”成见之挑战。 阅读的第一障碍 是经验的狭隘预期 阅读并非一望而知,而是有可能自以为是,其实是没有读懂。这是因为心理同化机制虽狭隘,然有预期性,预期之外容易视而不见,感而不觉。西方“读者中心论”之偏颇,乃是预设读者于文本一目了然。殊不知,阅读本欲读出经典之新意,而心理预期却常常涉及读者内心之旧意,结果往往以主体现成观念强加于文本。这种倾向具有规律性,自古多有例证。我国诗话中,早就诟病“附会”之论。如韦应物《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有论者这样解读:“草生涧边,喻君子不遇时。鹂鸣深树,讥小人谗佞而在位。春水本急,遇雨而涨,又当晚潮之时,其急更甚,喻时之将乱也。野渡有舟而无人运济,喻君子隐居山林,无人举而用之也。”明代唐汝询就批评其“穿凿太甚”。 故阅读的第一障碍,乃是经验的狭隘预期。预期的狭隘性与经典文本的无限性是永恒矛盾。《周易》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后人就发挥说,仁者不能见智,智者不能见仁。此乃“所秉之偏也”(李光地)。有的时候,人的心理局限性,相当顽固。读者看到的往往并不是文本,而是自己。鲁迅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故欲参透经典奥秘,避免误读,第一要务,不但要御防心理封闭性对文本创新特征的视而不见,而且要御防将预期强加于文本,牵强附会地扭曲文本。 对于此等弊端,不能像西方“读者中心论”那样,以“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之说将其合理化。相反,当审慎对待,必要时与之顽强“搏斗”。此等“搏斗”任务相当艰巨,常常非一代读者所能完成。 正是因为自发、直觉的阅读有如此之难度,五四以降,人们乃求诸西方理论,意在纠正直觉的片面性和表面性。但是用西方文论解读中国古典诗歌,难免有凿枘难通之处,一味拘泥,导致误读的历史教训良多。故李欧梵先生有言:西方文论不能不学,但不能以之“挂帅”。 对唐人贺知章《咏柳》,有学者说:“碧玉妆成一树高”写出对柳树之总体印象,“万条垂下绿丝绦”则更进一步具体到柳丝茂密,其妙处在于最能反映“柳树的特征”。此论就与中国传统之“诗缘情”的基本原则相悖,与王国维《人间词话》“一切景语皆情语”亦不符。在中国古典诗话中,质疑机械唯物论之思想资源相当丰富。杜牧作《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几百年后,明人杨慎质疑:“‘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对此,清代何文焕作出很机智的回答:“余谓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诗以情动人,而不是以写物之真动人。物之形由诗人情感决定。清代黄生《诗麈》说,诗贵在“以无为有,以虚为实,以假为真”,清代焦袁熹也说:“如梦如痴,诗家三昧。”“以假为真”“梦境”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想象境界。在古典诗话中,真和假是互补的,虚和实是相生的。故在《咏柳》中,柳树不是玉,柳条亦不是丝,却偏说是玉,是丝,春风不是剪刀,偏偏说它是剪刀。柳乃客观之物,情乃主体之情,欲将主体之情渗入客体之物,则须通过虚拟、假定、想象,以贵重之玉和丝承载贵重之情感,赋形于柳。这样柳树的形象就带上了玉和丝的性质。这最能反映“柳树的特征”之说拘泥于机械咏物之真,而不能以中国传统诗论之“以虚为实,以假为真”与之对话,结果难免是缘木求鱼。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