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中生发的温情 对文学批评的从业者而言,我几乎不知不觉地忽然觉悟到“重新做一个普通读者”的阅读乐趣。所以,我读小说会像普通读者那样去关心小说怎样结束?人的命运怎么样?当然我也会想小说中出现了那么多人物,小说家为什么让此人不是彼人“活”到小说最后?像《群山之巅》是单夏和安雪儿,《候鸟的勇敢》是张黑脸和德秀师父。一般说,能够走到小说最后的那些人都被迟子建灌注了更多的眷念和不舍得。如果在更早的年轻时代,迟子建(至少小说中的迟子建)是相信有办法的,她可以调动文学的幻术,许给悲凉世界一抹温暖的亮光。阅读迟子建的早期小说,你能够时刻感到汉语之优雅对日常生活之美的发现和打开。这是迟子建的长处,但往往是读者耽于这些精致、唯美的段落,而忽视迟子建小说更有曲折、深幽所在。于是长处却又成了一种碍事之短。因而,我们必须指出,迟子建对世界执守善良愿景,愿意给世界以完美,给人以希望,骨子里深藏的却是对世界和人残缺的洞察。换句话说,迟子建的小说世界差不多都是从世界是不完善、不完美开始想象和书写的。在一个周遭充塞着丑恶和苦难的世界,如果不调动文学的幻术,文学如何直面并叙述丑恶和苦难?在一个大动荡的时代,迟子建怎么能生生地从残缺、苦难处出发而归于弥合和温情呢?《一匹马两个人》《雪坝下的新娘》《微风入林》《一坛猪油》《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第三地晚餐》《额尔古纳河右岸》《鬼魅丹青》《白雪乌鸦》《晚安玫瑰》《群山之巅》《候鸟的勇敢》……这些小说,呈现了迟子建的焦虑、惘然、忧戚和伤怀浮动。与此同时,迟子建的小说开始出现化解不了的冷硬和荒寒。在巨大的变动和毁坏面前,人性之善还能卫护我们最后的家园吗?人类是否能够从自然获得启示,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精神迷失?《候鸟的勇敢》确实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如她自己在小说的后记中所言:“我们面对的世界,无论文本内外,都是波澜重重。夕阳光影下的人,也就有了种种心事。所以《候鸟的勇敢》中,无论善良的还是作恶的,无论贫穷的还是富有的,无论衙门里还是庙宇中人,多处于精神迷途之中。我写得最令自己动情的一章,就是结局,两只在大自然中生死相依的鸟儿,没有逃脱命运的暴风雪,而埋葬它们的两个人,在获得混沌幸福的时刻,却找不到来时的路。” 作为一个在大变局的中国和世界生活和写作的作家, 一个对世界抱有信仰的作家,迟子建的焦虑、惘然、忧戚和伤怀可以成就“经典”或者“样本”。一方面,“故乡对迟子建而言,可谓恩重如山”。《额尔古纳河右岸》《群山之巅》《候鸟的勇敢》都有着迟子建自《北极村童话》以来成长记忆中故乡山川风景人事的影子;另一方面,也许更重要的是,2002年5月,迟子建丈夫的去世,对她而言是“与生命等长的伤痛记忆”。经此创痛,迟子建多了“沧桑感”。这种“沧桑感”在迟子建刚刚经历失去爱人的痛苦后,小说有一种“与温馨的北极村童话里决然不同的,粗粝、黯淡、艰苦、残酷,完全可以称得上“绝望的生活”,一直到她写作《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迟子建开始具有“将自己融入人间万象的情怀”,和大众之间的阶层阻隔和心灵隔膜被打破和拆除。迟子建“凭直觉寻找他们,并与之结成天然的同盟”。蒋子丹认为此时的迟子建“对个人伤痛的超越,使透心的血脉得与人物融会贯通,形成一种共同的担当”。正是这种“共同的担当”使得《额尔古纳河右岸》《群山之巅》以及《候鸟的勇敢》都是“有我”、“有迟子建”的写作,迟子建将自己的心血浇灌到小说上。所以,苏童认为迟子建:“宽容使她对生活本身充满敬意。”正是这种“充满敬意”,迟子建可以任性诚实地在近些年的小说,包括《候鸟的勇敢》中让自己保留对世界想不清楚的迷惑和迷茫。 “个人纪念”及其意义 在《候鸟的勇敢》的后记,迟子建再次强调这部小说“个人纪念”的意义。事实上,个人纪念的意义如何参与到迟子建2002年以来的文学创作中?这个话题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我看到《候鸟的勇敢》发表后,一些文学评论者注意到小说的文学地标和现实之间的隐秘关系。确实,在《候鸟的勇敢》中,中国基层社会不同的空间,候鸟护管站、娘娘庙、瓦城都承担了不同的时代现实意指,尤其是对宗教、政治和经济如何在中国基层社会发生作用,进而影响到社会阶层变动和新阶层的形成,小说提供了创造性的文学想象。 迟子建敏感地意识到新的家族关系如何伸展它们的触角和神经,进而改写普通人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这种改写从人界扩张到自然界。人对自然的改写和改造不是近代的事情,人的自觉史是和人对自然的收编史同时发生的。《候鸟的勇敢》隐匿着一个主题是:谁能成为勇敢的候鸟?而一旦人成为自然的改写者和改造者,自然律能不能挣脱出人律?而且,人律本身也是征服和收编史,就像《额尔古纳河右岸》山林文明的消逝。这个问题深究下去,必然会是世界更大的幽暗。卑微者命运上升的阶梯依靠的家族的地位显赫者,或者选择作为以恶易恶者。迟子建不可能成为丛林法则的拥趸,那文学到此为止,除了揭示恶与病痛,除了发明卑微者的生命微光,除了文学的慰藉、疗愈和救济,能不能更有力?进而,自然还能成为我们的老师?自然又如何教育着我们?迷失的我们还能感应到自然的教诲吗? 迟子建相信山川大地,也肯定人的生命微光,就像小说中张阔对德秀师父与父亲的宽恕。《候鸟的勇敢》因为“个人纪念”意义的微妙平衡,有效地使得小说在道德训诫和现实批判的可能性之外,生长出更丰盈值得纪念的私人性和私密性。我相信一个好的小说家更深阔的社会问题,其起点应该是与个人痛痒相关的问题。从这种意义上,迟子建的文学价值远远没有被我们揭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