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夜宴图》触碰到一个颇具难度的大命题:青年写作要如何面对、理解和表达祖辈、父辈所切身经历过的历史之殇和切身之痛?怎样书写历史大事件与日常当下的青年人生之间那种密切的内在关联?《松林夜宴图》之前,同为“80后”作家张悦然的《茧》、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所得到的好评与热切关注,相当程度上来自于他们对于这个大命题的冷峻思考和诚挚表达。《松林夜宴图》连接历史与当下的巧妙之处在于,在关于一幅画作的鉴赏和解密过程里,李佳音与外公各自的时代底色和历史境遇,各自隐秘的心事、不安与哀痛,相互打量和碰撞。“她能如此清晰地看到外公活在世上每一天的痛苦和恐惧,他对她想说的太多,她明白,她都明白。她看到了他身上最恐怖的那一面的同时,更愿意像他的祖母一样,泪流满面地抱紧他……我们会忘记的,我们终究还是人类”——小说的结尾处,这幅画里所埋藏的外公的隐秘心事,作者与人物都是看破却不说破的。《松林夜宴图》中,孙频安排她的人物相互宽恕,人物与历史、时代和解,且这种宽恕与和解是可信、有说服力的。而这在孙频之前的小说中是很少见的,我们从中能够感受到,“80后”作家对进一步抵达历史与文学深处的野心、能力与信心。对自己之前习惯和依赖的叙事策略,虽然不能完全摆脱,但是明显克制,叙事节奏和叙事情感都很克制。 《光辉岁月》中的女主人公梁姗出生于小城镇,1995年考上大学,1998年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家钢厂,2001年考研重返校园,2004年研究生毕业后在城市里频繁跳槽,在新闻、时尚、金融各行业圈子里穿梭。后来金融危机爆发,失恋,梁姗姗又再次进入学校读博士,毕业时在一个瞬间决定回到故乡小城,在那里做了一名“不合时宜”的中学语文教师。小说以一个人到中年的知识女性三次回到校园的经历回顾,穿插起上世纪90年代中期直到当下的大时代变迁。伴随三进三出校园往事回顾的,是行文中不时点缀着的极具年代感的事物和事件:1995年大学宿舍楼下的公用电话,黑色健美裤和录像厅;2001年,“偶尔有学生拿着诺基亚黑白屏手机边走边发短信”,麻辣烫配椰蓉面包,真维斯、阿依莲;2012年,“不喝木桐和蓝山就会死的女人们以及不用古驰和阿玛尼就会死的男人们”,如此这般标志性关键词的铺陈和罗列,我理解,是孙频刻意、努力地在强调和凸显,梁姗姗与时代主潮之间曾经发生过的紧密关联,曾几何时,这个姑娘对于历史节奏也是盎然追行的,她的肉身、智识与情感都曾介入、参与和实践着历史的大进程,跳来跳去的光鲜行业,不断提高的学历,情欲与身体的逐次打开……这些似乎都可以成为梁姗姗个体与时代“光辉岁月”的小小注脚。而《光辉岁月》中叙事最着力的,还是时代变迁中人的生活状态与精神状态的描摹。孙频带领我们去注视那个博士毕业却最终回到家乡小城做中学语文教师的梁姗姗,她在大城市的工作和求学生涯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与时代的同期声和对峙、交锋及至最后的主动撤退——“她是在北京读完博士,在城市里生活了将近20年的时候忽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回县城”,以及这个过程中的自觉的个体选择与自我完成——“梁姗姗有时候会忍不住满意于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在她看来,她现在所选择的生活方式与古人隐居于竹林或者山谷溪涧没有什么区别”。这种个体选择与自我完成在当下历史姿态决绝的高歌猛进中,似乎有点不合时宜,但对其的关注、探究和描摹,恰反映出青年写作者正面处理自身与时代关系的能力与勇气。 相比于《松林夜宴图》与《光辉岁月》,《万兽之夜》的人物和故事似乎要简单、甚至简陋很多。小说中的两个年轻女性:李成静正被异地恋电话那头漫不经心的恋人所怠慢、无视和放弃,正被一场失败的恋爱所折磨;小秦因为父亲的生意和投资失败,全家面临高利贷的追债和躲藏,她不得不出面应付。两个原本毫无关联的人,本来都在各自的愁苦和焦虑中打转,却硬是发生了交集,孙频在这里是任性的,任性地使用了一个稍嫌怪诞的偶遇:李成静买了一身新衣服坐火车回来试图挽回失败的恋情与恋人,在车站衣服被小秦偷了,两个人就此发生关联。随后,李成静随小秦这个陌生女孩回家,小年夜的晚上,北方工业城市里一间破败的单元房里,在小秦那个令人感到恐惧和窒息的家里,上门讨债、戕与自戕、鲜血甚至死亡接连发生。李成静与小秦的偶遇以及随后的交集,让我想起现代文学中新感觉派代表作《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两个毫不相关、素不相识的人之间的关联——这种关联不是直接发生、显而易见的外在关联,而是一种更内在、更本质的:她们共同面对着无法释放的恐惧,李成静害怕孤独,害怕被抛弃、被放逐,而小秦要面对的则是债务和追债。恐惧以及其间伴随的巨大的无措感与荒诞感,让两个本来毫无关联的人共处一室,彼此甚至生出了抱团取暖和相互慰藉的意味。这篇小说中,作者又一次把人物的处境推向极致,逼仄处人性中最极端的气质和气息淋漓抖落,这本就是孙频驾轻就熟的小说模式,单篇的完成度很好,但还是稍嫌太耽溺于自己的叙事惯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