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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小说家严歌苓 严歌苓,小说家,电影编剧。1986年出版第一本长篇小说,同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9年赴美留学,获艺术硕士学位。代表作有《扶桑》《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陆犯焉识》《妈阁是座城》及用英文写作的《赴宴者》等。作品已被翻译成十几种语言出版。 授奖辞 严歌苓是讲故事的人。纯熟的叙事语言,严密的命运剧情,伟大的母性光辉,是她小说风格化的重要标记。她直面创伤记忆,深思人性的困境,一次次在个体生命的痛苦中,向我们讲述负重的灵魂如何艰难前行。她出版于二〇一七年度的长篇小说《芳华》,回忆了一个时代的美好与感伤,荒谬与薄凉。被压抑的欲望,被错待的善良,无疾而终的爱意,无法说出的歉疚,不过都是青春散场之后的余绪。弯曲的时代造不出正直的良心,惟有爱和宽恕才能救赎自己。 获奖感言 二十多年前我为电影《少女小渔》获得的亚太电影最佳编剧奖写获奖感言时,我的中心思路是围绕善良这种人性素质展开的。二十多年后,传来我的小说《芳华》获得华语文学传媒盛典的福音。我仍想重拾同一思路,对善良进行一次呼唤。那时我说善良已经成为了我们人类品行中的次要美德。而今天我却说它已成为了被人嘲笑、被人编段子打趣的最次要美德。我曾在那篇感言中说:“人类起始于弱肉强食。而善良是宗教缘起后才被推崇的高尚情操。” 任何高速发展的社会,恶性竞争都难免,甚至是常态。而善良则在人们已不为隔夜粮焦虑,定下心来,关照一番同类的时候才产生。因而善良的施予者是自认为富足之人。旧时大户年关赈济,当下富豪发起慈善,总之都是盈余安详之后的所思所为,也就是由富而贵的必由途径。我们都明白富有不等于高贵,高贵可以不富有,因为它更是一种精神地位。 《芳华》的主人公和《少女小渔》的主人公一样,都是我创造的善者,不得好报的善者,孤独的善者。也许我看够了富有之极的人还在尔虞我诈,穷凶极恶,贪得无厌,从一个恶性竞争的角斗场扑向下一个同样恶性竞争的角斗场。我心生一种为我曾经的善良的战友书写一部小说的愿望。当然,书中的人物要比现实中的更纯粹,更理想化。 感谢华语文学传媒盛典的主办方和诸位评委,也借此感谢爱这本书的读者们,你们也许听见了我内心对善良———这种最不讨好,最次要的美德的无力呼唤。或许你们也像我一样,黯然了,感动了,所以你们给了我这个珍贵的奖赏。 南都:“越不被善待的人,其实越容易辨别善良”,你在谈论《芳华》这部作品的时候,多次提及“善良”一词。 严歌苓:我觉得主题越多,越朦胧越好,有人看出这样的寓意,有人看出那样的寓意,就像《红楼梦》一样吧。信佛的人看出“空”,美食家看出精美的食品,哲学家看出哲学。肯定一个成熟的小说家不应该让读者从作品中只看出一个主题,作品的主题在写的时候是非常模糊的,写完以后,自己才意识到可能有这样的意义,或者是在别人点出这样的意义后才发现,原来还有这样的意义。我觉得这就对了,艺术是不能被赋予非常明显的主题的。但这本小说的确是我写得最自然、最贴切、最准确的作品,因为有的时候写到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时,会有一种“自我审查”,但是在写这本小说时,我尽量避免了这种“自我审查”。 南都:你说的这种“自我审查”指的是什么? 严歌苓:过去在写到关于自己的事情时,会下意识避开很多自己真正想讲的话。这次会更老实一点,更真诚一点。但是我也还是不认为这部小说是我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作品。 南都:你不断地去诠释这些人物的原因是什么?每一次新的诠释,比如这次在《芳华》中,你对于何小曼的诠释又有了哪些新的东西呢? 严歌苓:新的东西就是,忏悔吧。每一个人所参加的集体是由每一个个人组成的,变成集体后会形成一种主流的力量,这种主流的力量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觉得,我也参加了一种这样的集体。这种集体也曾经由若干个他人组成,所以我写下了对这种现象的反思和忏悔。这是我们人性当中的弱点,我觉得就是萨特的那种“他人即地狱”的弱点。在人们集结成一个集体时,会找到一种比较另类的人,比较弱势的人,非主流的人,对他们进行歧视和边缘化,这是我们所不能够克服的,当我写到它时,也是一声叹息。 南都:总的来说,你对这部小说满意吗? 严歌苓:我不是评论家,没办法给自己打分。但是我觉得自己写透了。因为就它的体量和题材来说,不像《陆犯焉识》那样是一部宏大的史诗,作品的出发点是非常朴素的。所以我觉得,我自己写得到位、准确、透彻,把这两个人物写透了后,自己的心结就有所交代了。 南都:关于文工团的往事,以后还会再写吗? 严歌苓:不会再写了。除非我又回到了我的战友们中间,听到他们讲述各自现在的故事。 南都:我的感觉是,相比小说中比较大胆、震撼的描写,电影的改编温和许多。你在改编剧本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呢? 严歌苓:改编剧本的时候,它的长度其实比现在的这个电影版本长出一倍左右。小说里的大部分情节都在里面,很多现在在银幕上没看到的戏,小刚导演也都拍出来了。后来就发现太长了,比一般的电影长一倍,所以就剪到了现在的长度。很多人参与了删减的工作,这是没办法的事,一本这么长的小说改编成电影,当事人总是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所以还是得由别人来完成这个工作。 南都:小说家严歌苓和编剧严歌苓,你觉得这两个角色之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严歌苓:小说家更独立,更加带有批判性,对历史和现实更有责任感,更注重文字的审美。小说家需要保持汉语文学的美,或是尽力去改善现在汉语文学被滥写的一种状态。面对现在流行的语言对汉文字的侵害,小说家要担负起更大的责任。我一直认为,在现在,写好中国文字,是我作为一个小说家、一个文学工作者最重大的责任之一。 而编剧更多地倾向于服务于电影这种艺术形式,文字的描写就没有那么重要了。要按照电影这一种“可视”的欣赏方式来写,就是简明扼要、准确,文字很多是提示性的,导演也许才会采纳,很多时候是要靠演员表演才能表现出来。作为描写性语言,电影剧本只是一种提示。我在好莱坞写过剧本,也看过很多好莱坞剧本,写得特别好的剧本。对于电影剧本来说,非常啰嗦的描写是不奏效的。 南都:多年来,你在编剧的工作上也获得了很多成就,不可否认的是,你有一部分文学作品的确因为影视剧的方式才让更多大众知道的。现在单靠纸质出版物,的确可能很难获得非常大的受众群。 严歌苓:我在乎的是高质量的读者。因为很多艺术形式不可能是普罗大众都喜爱的,比如芭蕾舞、交响乐、歌剧,还有舞台话剧,这样的艺术形式,它们本身为了开拓市场需要付出昂贵代价,它们本身就决定了自己不是那种可以几亿人一起欣赏的东西。我觉得我宁可做小说这种艺术形式,或者说我自己可以接受这种艺术形式。小说借助电影传播得更广是好事,但是我不追求那样的东西。我自己现在在实行“三无主义”,一是问心无愧,把工作做到问心无愧,做到更好。然后就是与世无争,什么来了,什么不来,都是无所谓的。第三就是可有可无。 南都:现在的心态已经非常开阔和坦然了。 严歌苓:对。回到中国后,我看到了很多焦虑的眼神,魂不守舍、魂飞魄散的感觉。有钱的要赚更多的钱,买房的买房。这种对物质的热爱,以及焦虑,在西方世界是不存在的,因为他们很多好玩的、值得享受的东西,是和物质无关的。 南都:你目前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严歌苓:我在国外的生活非常简单,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奢望,就是一种清淡的、享清福的生活,简单的读书和写作,陪女儿和丈夫,给他们做饭、遛狗,和朋友们去看看歌剧、画廊,逛逛古董市场,像我这样的岁数,特别想享清福,让我定下心来,沉潜下去,好好写两部小说。我现在的钱已经足够我花两辈子了,但是我没什么奢望,我一天最大的享受就是吃一碗很辣的面条。但是很多公司还是要拿钱来砸我。在国外,我都已经富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是我不愿意我的生活超出自己的朋友那么一大截。 南都:你之前说过,“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躲避做一个平凡的人”,这听起来似乎是当下人口中的一种焦虑感。你在日常生活中是不是也会把自己逼得挺紧的? 严歌苓:我觉得我一点也没有逼自己。工作和学习对我的生活会产生一种结构的作用,因为我不喜欢一盘散沙地虚度光阴,如果你有这样一种结构内和结构外的生活,休息和度假就会显得更加美味。在英文里有一个词叫做intensity,就是一种浓烈的感觉,写作的时候,我的生命有一种凝聚力,有一种超于自己生命状态的精神,这是肯定的。在不写作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的,在不吃苦中之乐的时候是不能享受的。 南都:你现在每推出一部新作品都会受到很大的关注,面对读者的期待时,你会有压力吗? 严歌苓:我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作品写到位,写得问心无愧,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三无”,对吧?我也不期望每部作品都有好评,只能这么做,不然的话就焦虑死啦,我确实是一个一点都不焦虑的人,我所说的“避免做一个平凡的人”,就是说不做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不从众,不参加集体、攀比,不然的话就都是“平凡的人”。以自己的价值为行动目标,哪怕文学明天就濒临灭亡了,我还是要从事文学,这可能就是“不平凡”吧。 南都:你对青年写作者会有哪些建议呢? 严歌苓:对于从事艺术的人来说,想象力是一个先决条件、必要条件。想象力是天才,是天赋的一部分,这就决定了一个人能不能做作家,能不能凭借一点点体验就激发出一大片想象来。这就和舞蹈演员要有好的身材、好的柔韧性,唱歌的人要有好的声音一样,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其实是有先决条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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