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玫:这三位不朽的女性为我打开历史的门——“唐宫女性三部曲珍藏版”总序
我的《武则天》《高阳公主》《上官婉儿》三部历史小说,相继问世,组合成“唐宫女性三部曲”。二十来年间,海内外十数家出版机构,先后以多种包装出版这套丛书,显示出常销状态。如今,百花文艺出版社以独具特色的装帧,将它们再度推荐给广大读者。身为作者,我感慨万端。 还记得,一九九三年的夏季很炎热。而那漫长的唐宫故事就是从当年七月开始的。其实在写作之初,我并没有涉足历史小说的想法。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致力于当代题材小说的创作,探讨在开放的背景下,人们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的爱恨情仇。还记得,那时候我的写作是叛逆的,总希望能在传统的窠臼中颠覆些什么,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先锋意识吧。在这样的写作中,我一直循环往复,直到一九九三年和张艺谋签订了写作《武则天》的合约,这是我的第一部历史小说。我接受了对自我的一种挑战。 如此我进入了唐代历史浩瀚的海洋。那是一段怎样巍峨的存在。史书中对众多非凡的唐宫女性的描述令我震撼,也让我思考。一千多年遗存下来的历史是经典,是精华,但却并不一定都是真理。于是,疑惑鼓舞我去探求盛唐女性们种种惊心动魄的生命轨迹。 一九九三年,一个炎热的夏季。漫长的唐宫故事揭开序幕。冒着酷暑,我鼓足勇气踏上了漫漫长安道,向着西部的古老和苍凉。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从此竟会有三位唐宫女性走进我日后的生活中,融入我的血脉,并陪伴我穿越漫长的年月,那么多白天和夜晚。 武则天,高阳公主,上官婉儿。我竟然用了将近十年的光景,献身于这美丽而悠远的盛唐故事。十年中我有了很多的变化。或者,那就是这三部历史小说留下的印痕。一任那光阴荏苒,逝水而去。 但那长安辉煌的殿宇依旧。尽管江河改道、风流云散,它们却永不褪色。那是我为我的人物们构筑的宫殿,也是我为她们搭建的永恒舞台。依然的女人的故事,依然的女人的悲哀,那可感可触的,仿佛置身其间。那是我不曾真的亲历,却可以真的想象和感受的一个遥远的空间。这时空氛围的形成,是因为我始终在研读着那些读不尽的史书,我穿越浩繁的故纸堆,被古人的惊心动魄所震撼,然后去拜谒至今矗立在古老大地上的殿宇与塔寺。 斑驳中的雄伟壮丽和锈蚀中的坚忍,令我惊叹。经久不息的美丽线条所带给我的,是那些骄傲的唐朝女人,有着一种神秘的生存的感觉。才知道有时候人的命运,就是受这些建筑的线条制约的,你将在劫难逃。 那阔大的、无限向外伸展的房檐,高傲着恢弘的盛唐气象。那房檐上流动的,是风的绝响。一串串悬挂着的玉石的风铃,飞扬着。当四野的风旋起,你就能听到那来自远古的清脆而又悲怆的铃声。那是我至今仍旧无比迷恋的声响。是的,那玉石的风铃,大自然的绝响,看不到的天籁,始终贯穿在我写作的时时刻刻。风撞击着玉石,就像是吟诵一首无尽的长诗。 接下来,秋风萧索,风卷起满街的落叶。我终于在疲惫中完成了由我来解读的那个伟大的女皇武则天。我无法判断,自己激情中书写的是不是一部好作品,但我知道,尽管我在竭力挣脱历史的禁锢,但那历史的诸多禁忌还是束缚了我对这位空前绝后的女人的感觉。 我只是尽力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去解读她,让她在天命和人性的深渊中苦苦挣扎。后来我又续写出了“女皇之死”这一部分。那是她登基后献演的壮阔波澜。然而当生命垂危,大权便无可避免地旁落,女皇终于失去了她一生的挚爱,也就是她毕生的权力。写作《武则天》的时候,有如带着镣铐舞蹈,很累,也很辛苦,仿佛始终被一种无形而又无法摆脱的疾病所纠缠。那是种很深的病痛,某种力不从心。于是,我便也随着那女人一道,在疼痛中,向生命的谷底坠落。 然后是高阳公主。一个为了爱而最终被自己的皇帝兄长赐死的大唐公主。爱的故事,发生在巍峨壮美的宫殿和那本应清冷幽远的佛家寺院中。在那里,人性之爱怎样冲决人性的重重禁忌,让爱情涂抹上惊心动魄的宿命的色彩。不忘,在黄昏时,僧人辩机蓦地敲响了法门寺的钟声。想不到那就是《高阳公主》的精魂。从此,他们知道了世间竟还有如此宁静的所在,而宁静中,更有佛家空门不宁静的心性。于是,美丽的大唐公主与禁忌中的浮屠,有了凄美的欲望。在人性与信仰的冲突中,最终唯有死亡。 是的,是死亡终止了这一切。是的,死亡的结局,是不可阻遏的力量。于是我愈加痴迷于这部小说中,那各种各样的死亡。死亡的样式,或者美丽,或者屈辱,抑或凄凉、惨烈。而唯有在这部小说中,死亡是同爱情紧密衔接在一起的。于是男人和女人,爱与死亡,就成为了我追寻的永恒。 接下来,又被出版社的朋友“逼迫”着,继续陷入可怕的深宫,为上官婉儿所忙碌。或许就因了“上官婉儿”这四个字,我就决定要写这本书。为此,我再度品读历史,将《旧唐书》《新唐书》重新从书架上取下来,在浩繁的史书中搜寻着,与婉儿相关联的那些人和事。是的,怎样的婉儿?为这样的一个女人,我竟迟迟不敢动笔。只觉得她的故事,让我心驰神往。 后来,我才慢慢地体会到,与上官婉儿作为女诗人的成就相比,她在政治旋涡中做人的能力,更令人钦佩。不知她作为一介女流,怎样以一种纵横捭阖的方式,让生命充满了戏剧感。她将生命的哲学以及与各种男人恩恩怨怨的纠葛,进而对身体的运用,抵达了极致。对我来说,之所以要写婉儿,是希望能把我曾经写过的武则天和高阳公主组合起来,各自上演她们的长歌,让她们成为盛唐皇宫女性的一道灿烂的景观。 如此,我的心潜入了那座距今已一千三百多年的大唐的宫殿中,我能够尽情尽兴地生活在那里,无形地追随着殿宇中活动着的每一个人。我观望着她们,谛听着她们,看着她们相爱或相残。我会为她们的行为寻找出无数的心理背景,我也会顺乎逻辑地左右她们或支配她们,试图用她们的行为来证明,我想要述说的那些话。 是的,这就是唐宫三位女性为我打开的那扇通往历史的门。我走进去,又退出来,在来来去去间,营造我的故事并消蚀我的生命。总之,我们汇拢着,我们心相知,今人和古人,如此穿越着,仿佛在写作中接受遥远的洗礼。 如此,当有一天,那扇恢弘而沉重的唐宫大门在我的身后缓缓关闭,心中便难免生出几许眷恋。毕竟,那里是我已经熟悉了的舞台。毕竟,我曾与舞台上的许多人息息相关,生死与共。毕竟,我的一些人生的经验与知识,在某种意义上,摸索、积累于这三部小说,而我生命中的十年光景,也在写小说中悄悄流逝。于是,当我和那些旧时情景告别的时候,便难免惆怅,并为自己没能尽善尽美地书写我所钟爱的那些大唐女人们,而感到愧疚和遗憾。 然而,我必得转身。既然历史的大门已告关闭,不再看恢弘的宫殿,不再听美妙的风铃,也不再去想武则天、高阳公主和上官婉儿。不再去想她们的生生死死、枯枯荣荣。 我的历史小说的创作原则,首先是尊重历史。然后在史实的基础上,作最大限度地想象。在写作手法上,我追求文字的完美。因为回望历史始终是一种艰辛的思考,而唯有完美的语言,才能将思考的成果最大限度地表达出来。所以我希望我的小说,既能让人读到凄美的人生故事,把握残酷的陈年岁月,又能切近当代人的精神飞扬。 我一直觉得用去生命中将近十年的光阴,先后写出这三位不朽的女性,是一段不会留下遗憾的创作经历,因为,她们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这部分也将会在不同年龄段的读者心中留下记忆。 如今,我的“唐宫女性三部曲”,自第一部问世,已有二十二年之久了。我很高兴,因为她们始终坚守在读者的视野中。感谢那些喜欢我作品的朋友们,我知道你们的喜爱,就是创作者的无穷动力。 感谢百花文艺出版社。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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