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深处》 王苗 著 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8年1月出版 2010年从北大中文系硕士毕业后,我到了一家具有悠久历史的出版社工作。这家出版社位于北京城的最中心,附近有不少文物建筑,它的对面就是清朝的孚王府,俗称“九爷府” 。出版社是一座已有六十多年历史的苏式小楼,矮矮的铁栅栏围着不起眼的大门,碧绿的爬山虎爬满了整面青灰色的墙壁,若是没有阳光照进来,悠长的楼道里显得有些灰暗,有人走过的时候,“嗒嗒”的脚步声久久回响,仿佛叩响了岁月的遗音,让人不敢大声说话。 进入出版社后,前半年是非常惬意闲适的实习期。每天利用中午一个多小时的午休时间,我都会在附近的胡同里闲逛。这种闲逛没有任何目的性,往往随意钻进一条胡同,走了几步,看到另一条胡同的岔口,便折返回来,由着性子拐了进去。这种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游走却能收获更多偶遇带来的惊喜:不知不觉中走到东堂子胡同,一抬头,猛然发现蔡元培先生的故居就在眼前;景山后街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隐藏着一座黄瓦红墙的旧式建筑,一查考,原来它们就是大名鼎鼎的嵩祝寺和智珠寺,曾经是清代皇家印刻汉文和梵文经文典籍之所;老北大的红楼是很多人向往的地方,而他们大都不知道,老北大前身京师大学堂的最初成立之地和嘉公主府就隐藏在逼仄狭窄的胡同里,残存的朱红基调的公主府邸与青灰色的西式建筑杂乱而又和谐地共处…… 有条胡同有着奇怪的名字“拐棒胡同” ,继续往前走,还有更加奇怪的胡同等着你,“干面胡同”“罗圈胡同”“新鲜胡同”“灯草胡同” 。当然更有美丽的邂逅,有条胡同叫“蓑衣胡同” ,有条胡同叫“菊儿胡同” ,还有条胡同叫“杏花天胡同” ,还有一条胡同叫“百花深处” ,它进入传唱已久的歌词,或多或少地启发了我小说的书名。 毕业前在北大已经读了七年书,现在的北大校园也以传统中式园林建筑和碧波荡漾的未名湖而闻名,但以清朝的皇家园林镜春园和朗润园为基础的燕园,其主体是由20世纪20年代一个叫亨利·墨菲的美国人仿照中国传统园林建造的,朱墙飞檐中透露着一股“新”的味道。又或许北大一墙之隔就是中关村,感受到的更多是繁忙喧嚣、高楼林立、代表着高科技和未来的北京,眼前这个绿树如盖、静谧得能听见鸣蝉的胡同中的北京,或许才是这座城市别具魅力的地方。 慢慢地,这些胡同我越走越远,越走越深,也不再是随意地游走,而变成了结合史料记载和历史图册的实地调研。但调研得越深入,典籍阅读得越多,会发现每个胡同都是一座巨大的宝山,北京城八百年历史的风云际会和一代又一代北京人的喜怒哀乐全都书写在这一条又一条胡同里了。但这些胡同并不是“死”的,而是“活”的,至今仍有人居住,正谱写着一曲充满烟火气息和世俗美感的交响乐章:大杂院里,胡乱地摆放着各家的杂物,甬道窄得仅容一个人通过;老板娘正在一家只能坐下几个人的小面馆里热火朝天地招待顾客;大槐树下,几个老人正在兴致盎然地下棋,他们身边放着一个个鸟笼,鸟笼里面是几只画眉和百灵;几个孩子欢快地跑过,他们刚刚放学,正要回家,而他们的学校,就在胡同的一所大院子里,这所大院子或许曾是某位显赫人物的私宅,或许是一座古庙,又或许几百年来一直是学校,前身是清朝旗人的官学…… 如果说胡同是北京城的脉络,而生活在胡同里的人,则是脉络里流淌的血液,正是他们的吃穿住行、日常生活维持着血管的温度,让风云流转的时光没有停止,让已历经八百个春秋的北京城没有冷却。 而有了实际调研经历后,再去读名家学者那些记录老北京生活的文字和学术研究著作,会觉得那些文字是那么亲切,让人会心一笑。梁实秋笔下泥泞不堪、车马难行的朝内南小街现在是一条笔直的大马路;凌叔华居住和生活过的“凌家大院”现在已经成为一家专门的胡同博物馆——史家胡同博物馆;邓云乡和王世襄笔记下的古城北京并未消失殆尽,按图索骥去寻找,总能发现不少惊喜。他们记忆中的老北京人的生活方式也未曾远去,养鸟、琉璃厂买书、古玩店鉴宝、北海滑冰、西山踏青、中秋赏菊、中元放灯……仍旧在影响着今天的我们,是我们今天生活的一部分。 我一直对过去的事情独具兴趣,读书时学的也是“古”字头的古典文学。那些由“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构成的历史图景仿佛已经离我们太远,因为岁月的磨损,也留下了太多的缺憾难以补足。但这种空白恰恰给我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提供了自由驰骋的疆野,借助于史料扎实的支撑和触类旁通的研究方法,我们就像一个个技艺精湛的绣工,把过去那幅华丽锦缎的残破处巧妙地补全,又像一个笔法高超的艺术家,挥毫泼墨、尽情挥洒,绘制出一幅最美的画卷。而这时你会发现,过去的岁月并不是单调的、黑白颜色的老照片,而是绚丽多姿、鲜活生动的彩色风情画,记录着那个时代人们的一颦一笑、一啄一饮。 游走在胡同中,回想着昔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缥缈中似乎感觉有一个来自20世纪20年代的小女孩频频微笑着向我招手,邀请我进入她的时空。这个叫静之的小女孩跟随父亲从南方来到北京,跟现在的我一样,对北京有一个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她在北京生活、成长,跟另两个不同阶层和出身的女孩陆爱颐和碗儿成为好朋友。她们有着属于她们那个年代的快乐,也遭遇了那个时空的痛苦,但她们纯真无瑕的友谊和身上那种坚强向上的力量让她们命运的车轮从未停息,一直滚滚转动到今天。我既是静之本人,又是来自未来的另一个她,在这古今对话中,我发现,她和她生活的那个时代从来没有离我们远去,变得遥不可及。当我们拂去表面那层缭绕的云雾时,会看到她站在春末悠长的胡同深处的落花里,正在冲我们明媚地欢笑。 这八年来,只要有时间,我都习惯去胡同里闲逛,逛完了东城逛西城,逛完了西城逛南城,每次都有不同的收获;越逛越发现老北京根本逛不完,它是那么丰富多彩、饱经风霜、写满故事。现在的我居住在遥远的北京东南郊,似乎离那些胡同越来越远,虽然同是北京这一所城市,却更像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每天早上我坐着班车晃晃悠悠地“进城”上班时,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在进行一次时间的古今穿越。突然想起,我现在走的这条路自古以来就是从南方进京的必经之路,或许八十多年前的静之跟随父母进京时,跟我走的是相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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