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位《高逸图》(局部) 唐 执扇者为阮籍 阮籍留给后世的写影,是鲜明而又恍惚的。仿佛近在咫尺,青白眼、穷途哭、广武叹……他与他的放诞恣肆,口耳相传。然而,故事背后,阮籍的思虑愁苦,他平生之所以然,却是那个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的阮籍,从不曾透露的。幸运的是,传世的阮籍《咏怀》诗八十五首,为窥见他深邃幽隐的灵魂,投下了一束光芒。 竹林七贤里头,思辨、文赋,嵇康第一;任情、作诗,则是阮籍为魁。梁人钟嵘品次古来诗人,便列阮籍为上品,说他的诗上承小雅,不见雕琢,“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诗品》)。黄侃说,阮籍是“大哀在怀”,那些无法排抑的情感,自然不是寻常言语所能抒发的,所以一股脑儿的喷薄而出,便化作了诗。当然,这倒未必是黄侃的发明,东晋的王忱言及阮籍的纵酒,便说他是“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世说新语·任诞》)。大概阮籍胸中那难以平抑的山川丘壑,也唯有借诗、借酒,才能聊作发遣。老杜诗云,“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可惜》),确是一语中的。 按解诗家的说法,阮诗最是“难读”——“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诗品》)。只是后人多依了汉儒注《诗经》的法子,想要一一考实附会到阮籍的生平里去——何处是伤曹魏将亡,何处是讥司马背恩,如此云云,不免落了经学家的窠臼。自然,读阮诗,必要有一个狂诞废放的阮籍立在脑海当中,就如读《骚》必也有一个危冠切云的屈子立于脑海一样。不过,不必人人俱作屈子的研究家,人人却都可以在《离骚》中找到共鸣,阮诗之能不朽,也正是这超越性的一面在。读阮诗所难的,也就是在文本和故实的二元诠释中,求得其“中”。好在,或见其诗,或见其人,总也算殊途同归。 阮籍的《咏怀》诗当中,有许多反复交叠的意象。我总以为,阮籍这样一个吝惜其言语的人,他所反复吟咏的,大概正是那些他最无法抑遏的情感吧。 《咏怀》诗里,最为多见的意象,是太阳。巴尔蒙特说,“为了看看太阳,我来到世上”——他的太阳,是暖融融的。然而,在阮籍眼里,却仿佛只见得到颓然西逝的落日,带着无尽的彷徨与伤怀。“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其五);“谁言焱炎久,游没何行俟”(其五二);“忽忽朝日颓,行行将何之”(其八〇)。在阮籍的世界里,似乎一切美好都不过瞬息消逝,白日羲阳,忽忽之间,便颓林游没。这样一种对于现世、对于人生的悲观体认,可以说,浸透在《咏怀》的绝大多数篇章里头。他说人生百年,忽忽而老——“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其四);他说壮年瞬息,如露如电——“壮年以时逝,朝露待太阳”(其三五);他说桃李春风,孰能久长——“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其一八);他说死生无常,自然如此——“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其四八);他说人生微末,天道苍茫——“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其三二);他说一切繁华终将憔悴,堂宇华厦,终不过颓垣断壁、丛生荆杞——“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其三)。 可以说,对于人生,阮籍是抱持着彻彻底底的绝望的态度,所谓“大哀在怀”“胸中垒块”,大概是切切实实的阮籍的写照。那么,阮籍是生来就那样悲观吗?却非如此。在他的诗里,还留下一个轻狂奋发的少年的剪影。“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其一五);“少年学击刺,妙伎过曲城”(其六一);“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其三九)。《晋书》本传里说,“籍少有济世志”。而唯有在他的诗里,亲见过那个诗书击刺、壮志慷慨的阮籍,才会明白他广武登临,何以长叹“竖子成名”。大概少年时代的理想,终不过是输他覆雨翻云手。不过,我最喜欢的,却是那个少年轻狂的阮籍——“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其五) 那么,由轻狂而绝望,如此巨大的转变是如何造成的?约当正始前后,阮籍的思想有一大变化。我们所熟知的嵇、阮“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其实是正始以后的面貌。此前,虽游心于庄老,但他们的主张,犹是倾向于儒道的结合而非对立。这一思想上的巨变的发生,无疑关乎正始局势,亦即司马氏父子对曹魏政权的篡夺,及其变“名教”而为政治冠冕的做法。阮籍未必是曹魏政权的拥趸,却势必无法认同司马氏的篡代。尤其高平陵之变,一时名士如何晏、邓飏、丁谧等人,俱被司马氏处死,史书里说,“天下名士去其半”。所以,这样一个政治动荡、朝不保夕的时代,在位者却喋喋地要凭借政治的力量,为所谓“饰伪”的“名教”来做背书,自然会受到士人的反抗。某种意义上,玄学士人高擎“自然”以与“名教”对抗,实际也有对现世政局的抗争在。是以西晋崇尚自然的名士,多有政治上的不合作者。而到了东晋,名教与自然混一,在位与在野媾和,所谓名士自然也只剩下全然的逍遥恣意了。不过,阮籍并不是嵇康那样激烈峻切的人物,他的一生,实际是陷在夹缝里的无可奈何的愁苦当中。所以,阮籍的生平,唯有“不与世事,酣饮为常”。 口无臧否、世事莫问的阮籍,看似逍遥物外,内心却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遗世,其实更像是将自己鲜血淋漓地从现世中撕开去,犹且不发一语。所以,永恒的孤独,与对知己的渴慕,成为《咏怀》诗里交缠的主题。孤独似乎不舍昼夜的灼烧着阮籍,他说长夜难眠,唯将心事付瑶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其一);他说一怀愁绪,举目无人相对言,“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其一四);他说空堂独坐,便好似天地寂寥,“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其一七);他说飞鸟孤翔,便仿佛见到自己,“焉见孤翔鸟,翩翩无匹群”(其四八)。唯其如此,阮籍一面咏叹着那永恒的孤独,一面又诚挚地渴求永不携贰的知己——“愿覩卒欢好,不见悲别离”(其七);“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其一二)。我们知道,阮籍在世上的至交,莫过于嵇康。甚而阮籍之死,也仅仅在嵇康临刑的次年,未必没有受到嵇康之死的打击。也许正因为如此,古来读《咏怀》的人,都殷切地想要推求出嵇康死后,阮籍悼怀他的诗作。最为切近的,或许就是这一首:“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其三四) 相比嵇康的峻切,阮籍的立场要和缓得多。他不像嵇康那样,傲然壁立,绝不稍却。阮籍总做着一个虚无的幻梦,想要从那迫压着他苦难灵魂的现世中逃脱开去,为此他仿佛穷尽了世上一切可以逃离的办法。他时而想要羽化飞仙,赤松子、西王母,都是他常所祷求的——“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其三二),“顾谢西王母,吾将从此逝”(其五八);他时而艳羡那寄身云间的玄鹤——“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其二一);时而,他又想将自己卑微到尘埃里去——“灰心寄枯宅,曷顾人间姿”(其七〇);他甚至想毫不顾忌的一身脱逸而去——“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其三)然而,命运之荒谬,却是一心遗世而去的他,终其一生,仍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大约从唐人李善开始,注家便多将阮籍《咏怀》的主旨,视作“忧生之嗟”。自然,所谓“忧生之嗟”,感慨人生瞬息,是由来久矣的文学传统。汉诗里说“春非我春,夏非我夏”(《日出入》),又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古诗十九首》),曹丕亦说人生“蹙迫日暮,殊不久留”(《艳歌何尝行》),总是一脉相承。不过,我还是更同意何焯的意见:“籍之忧思,所谓有甚于生者,注家何足以窥之!”(《义门读书记》)或者,用阮籍自己的句子,大概就是“胸中怀汤火”(其三三)。据说阮籍的儿子阮浑,少年时候一心视阮籍为偶像,岂料阮籍却告诫他说,“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我想,阮籍告诫其子的“不须如此”,其所烛见的,大概正是放浪形骸下,阮籍那愁苦怆痛的灵魂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