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过去的几个星期,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旅行中度过,从一家书店到另一家书店,横跨美国,然后进入加拿大。图书之旅无比精彩,但也让人备感困顿与孤独。在美国境内旅行,没有驾照意味着大部分时间要花在灰狗巴士上,在简陋的长途车站逗留,当然还意味着在陌生小城之间愉快地穿行,这一切都是为了寻找我需要掌灯夜读的书店。我得花大量的时间在通往陌生城市的大巴上,或者长途车站与宾馆之间的出租车上,或者静静地候机,或者偶尔搭火车。旅途很累,不过很值,其间有许多事情我很愿意跟诸位分享。 具体而言,我喜爱的是举办我大部分图书活动的独立书店,这由书本构成的群岛散布在全国各地。我是在书堆里长大的,我现在位于布鲁克林的公寓里书也很多,堆案盈几。孩提时代,我就爱上了乐蚝书屋,至今它仍是整个温哥华岛上我的最爱,每每踏进这家一流的独立书店,就仿佛回家一般。 我所不喜欢的,甚至感到困倦平淡的,是城镇之间千篇一律、令人乏味的空间。南加州的高速公路与佛蒙特州的没什么两样,每座城市的轮廓也大同小异。同样的巨型商店,不同商场里相同名称的连锁零售商,晨曦中扑入眼帘的一模一样的、带着相同标识的十几家餐馆。 我无意批评这种当今世界的平淡无奇是美国独有的问题。无论这里,还是在其他国家,故事总是相同:我们到郊外购物均出于价格低廉的考虑,不过这种低价总是附带着隐性成本。我们原则上喜爱的地处闹市区的老店,现在也不怎么光顾了,它们通常不再具备竞争优势,日益萧条,甚至关门大吉。这种现象伤害了我们的社区,这是有具体原因的:在本地商店里购物与在全国连锁店购物相比,留在本地社区里的钱多得多;本地企业和非本地企业对本地慈善事业的贡献水平不同;当一个社区的工资水平降低时,基础税收也减少了。然而,还有另外一种不那么明显的损失。当每个城镇都拥有一模一样的商店,那城镇之间就会毫无二致了。一个地区原先独有的特征,如此一来就会渐渐消失殆尽。 两三年前,我认识的一位书商在推特上发帖道:“亚马逊没问题,但是文化单一化是个大问题。” 我本来只想单纯歌颂一下独立书店,并不想提及亚马逊,但是既然屋里来了个庞然大物,不提可不合适。 我们曾经被城郊的大型购物商店所吸引,如今我们又迷上互联网了——假如我们从一个大型公司购物,结果是一样的。关于亚马逊,它可是独立书店的对头。实体独立书店会折射出它们店主人、经理乃至店员的个性和偏好。有的会精心按图书体裁分门别类;有的会把阿瑟?柯南?道尔与雷?布拉德伯里以及查尔斯?狄更斯放在同一个分区,“因为他们同属文学嘛”。我还知道有家书店把小说和文学分得很清;的确,当一个人去了一座城市发现书店里只卖小说,会觉得有些诧异。有些书店只卖犯罪小说和科幻小说。有的还养有猫。 所有这些书店的动力都源自对书的热爱,而不是挣钱。因为卖书利润单薄,而且大部分书店都设有摆放“店员精选”图书的专区,用来重点推荐这些书商的心头好。有人会告诉作家,在你家附近认识几位这样的人,你的书可能就会成功,要是这本不行,那就是下一本或者下下本。不论你的书是由一家不知名的小出版商出版,还是你的出版商来头很大,却打算把季度营销费用全花在其他作家身上,或者说你的书从来就没大卖过,这样做都益处多多。 在亚马逊网站购书,不可能有店员为你服务,因为网站上没有人。也就是说,当然有大批员工在维持这一巨头的运转,当然公司也有完整的运营架构,可是当你逛亚马逊网店时,你何曾跟一位店员聊过天,谈起你从未听说过但这位店员认为你可能会非常喜欢的一本新书? 亚马逊能给你的最接近的体验无非是奉上一句“您也许还喜欢……”之类的套话,弱弱地建议你去看一些已经在你的兴趣范围之内的类似的几本书,作用仅限于此。一本书的封面引起了你的兴趣,或者一名店员将这本书塞到你的手里,告诉你一定要读一读——你不会因为这些,便不顾该书不符合你通常的口味而一时兴起拿起并买下它。网购时推荐的书单都是通过固定程式预先计算出来的,上面也许尽是些你已经喜欢的类似的书名。假如你读书的理由中至少有一个是为了开阔思想,这时你错失的即在于此。 不过,如果说亚马逊已经给文学界的出版商和作家带来一些负面影响,有人会争辩说它对读者是个福音,因为第二天一早就会有便宜的书送上门。人们还会说,如果有大量的实体书店倒闭关门,那是因为亚马逊的运营方式比传统书店要好。 这些观点忽略了一些让人不悦的现实:亚马逊借助避税获取了巨大的竞争优势;通过亏本售书,亚马逊削弱了竞争;它对待自己物流中心雇员的方式颇为不妥,这引发了不少严重的问题。就算撇开这些不愉快的细节,我也坚决反对这样的观点,即认为售书垄断对读者总会有好处。我相信,一个健康活泼的文化,无论是否与文学相关,都依赖多元化的存在。对作家或图书而言,我想只有一种渠道来源注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2012年,在新奥尔良举行的全美书商协会第七次冬季大会上,安?帕切特在她的主旨发言中谈到了她第一部长篇小说的发行历程。她的出版商告诉她,在巡回签售时,她有两项任务,一是签名售书,二是和书商们搞好关系。巡回签售的重点不是读者,因为对刚出道的作家而言几乎没有现成的读者群。她被派出去到处认识书商,特别是,由于店主和经理们一般晚上都不会在店里,要去认识在书店柜台干活的女孩——虽然也有男孩,但很少。她发现:“假如我和这些女孩子搞好了关系……我走了之后,她们会读我的书,而且会亲手推销。” 在其成名作《美声》正式推出之前,她已经有了很好的基础。全国的书商都钟爱这本书。他们知道她是谁,因为他们已经和她很熟了。独立的实体书店都是个性化的。当我在读这本散文集时,我很清楚在独立书店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在我们买书的其他地方。 每次一家独立书店歇业,文学和文化的风景就会降低它的多元性。我希望有朝一日在这个国家亚马逊可以和实体书店共生共存。我还要说,目前亚马逊的运作模式对它自身也并非利益最大化,因为每关停一家实体书店,便意味着少一个可能会被说服存放亚马逊自有出版品牌所出图书的地方。对我们其他人而言,多元文学世界的萎缩意味着越来越少的人会以推荐书为谋生手段,店员推荐服务会越来越少,刚出道的作家吸引大众注意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少。 不过现在还不是唱安魂曲的时候。当下对出版和售书是很危险,但是全美书商协会的报告显示它的会员在缓慢却稳固地回升着。 2011年12月发布的报告显示会员是1 900多,和 1990年代相比的确有些寒碜,但是别忘了,2003年的数字是1 400。全美书商协会将此归因于不断高涨的“本地购书”运动以及新进创业者的增加。《纽约时报》报道称, 2009年在布鲁克林开业的绿光书店立刻就成了读者最爱的书店,第一年营业额就超过了 100万美元。 上周我非常有幸访问了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我的法国出版商把我安排在该书店附近的宾馆,一周的时间都在做访谈、接待和拍照等活动。根据日程,第二天和第三天休息,我和我的先生像朝圣者一样离开下榻的宾馆,手里拿着地图,寻找附近这间神圣的去处。 莎士比亚书店没让人失望。在这家迷宫般的书店里,各种图书排放在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楼上书架中间有细长的小床,一角的水槽上还放着一小块风干的风滚草牌香皂,来访的作家和读者逗留于此,畅聊工作,交流思想。有的书仿佛已经在这里的书架上躺了几十年了。一面墙上贴满了便利贴,老式橱柜里还摆放着一台年代久远的打字机。在店里移动脚步是个相当复杂的动作,这里人头攒动,尽是爱书之人。 门口随风飘扬的一面白色旗帜让人记起了乔治?惠特曼。他在1951年开了目前这家书店,于去年去世,享年九十八岁。他认为自己是西尔维娅?比奇的继承人。比奇于1919年开了最早的一家莎士比亚书店,在纳粹占领巴黎时永久关闭了这家店。惠特曼的出生和去世日期就贴在墙上,下面是他说过的也许最有名的一句话:“书事即人事。” 愤世嫉俗者会不屑地将他看作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他同类中的最后一位。但这句名言看起来却如此亲切。它使我想起遇到的其他书商,我的同时代人,他们一样热情地欢迎我步入书店。他们聪慧有趣,献身图书事业。他们的生意不那么容易,但是他们仍在坚守,书店仍在运营。 我听到过太多次有关实体书店必将寿终正寝的说法,还见过数不清的让人不悦的互联网评论,比如:“实体书店已死,电子图书必然大行其道,接受这个现实吧。” 这样的评论令人想到以下几个明显的观点:首先,无论如何,电子图书和实体书店不可能不会共存;其次,新的书店在不停地开张,有些还相当成功。最后呢,接受不?我们为何要接受?我们为何要被动地接受一成不变的、文化单一化的文学世界,我们为何要接受像莎士比亚书店这样的,或者在这个国家里是麦克莱恩与艾金、北郡、莫里斯书店还有跟它们一样生机勃勃的实体书店在地球上消失的事实?我想我们不用接受,也不应该接受。 在布鲁克林我居住的那条街上,有家实体书店已经开了四十一年。几年前我搬过去住时,发现社区书店有些被人遗忘的架势。我也有些失望,很少进去。现在这家书店有了新的合伙人斯蒂芬妮?瓦尔迪兹和埃兹拉?戈尔茨坦。见它重振旗鼓,我心中甚慰。去年我参加了这家书店的四十年店庆,才了解到几乎淡出人们视野的小店是如何坚持生存下来的。 他们借用了书店对面的教堂举办午后朗读会。原先我还私下嘀咕选这么个地方是否有点太过了——教堂很大,堂皇的灰石建筑在布鲁克林很壮观。进去几分钟之后朗读会就如期开始了,里面挤满了人。有几百人在里面,我们都是爱书爱书店之人,想要倾听朗诵。朗读者都棒极了,如果你是保罗?奥斯特或者乔纳森?沙弗兰?福尔或者希瑞?胡斯维特,你肯定会觉得这里是个公共演说的好去处,不过让我最受触动的还是妮可?克劳斯所讲的话。 她最近刚从《大宅》一书的全国巡回宣传回来。她告诉我们这一路上她碰上几个人,跟她说他们只买电子书。被问到为什么的时候,他们说因为方便。她觉得这很有趣,就问他们,什么时候图方便变成最重要的事情了? 我个人无意为电子书的事情争吵不休,它们可以与纸质图书共存,不过克劳斯的话中有些许的伤感引起我的共鸣。我想这对我们怎样买书、在哪儿买书的决策有很大的影响。 曾几何时,我们所有人,普通公众,被称作公民。忽然在某个节点上发生了变化,现在我们大多时候被叫做消费者。这种变化确实有问题,因为公民身份蕴含权利和责任,而在我看来消费者关注的大都是购买。 原话的阴影仍在。“消费者”这个词,在我看来,本身亦有责任的意味,它折射出资本主义社会一个基本的生活现实,即我们可以通过在哪儿花钱和怎么花钱来改变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这概念一点也不新鲜,但是假如您喜欢在自己的城镇里有那么一家实体书店,我要说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艾米丽?圣约翰?曼德尔 201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