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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芝腾创作谈: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http://www.newdu.com 2018-01-02 《西湖》 王芝腾 参加讨论


    我一直都没想明白我为什么要写小说。每次看见自己蓬头垢面疯头疯脑地写的时候我都感觉特别困惑乃至于惊奇——我这是在干吗?我只能用“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来解释了。
    我也特别认真地想过我为什么要写小说这个问题。难道是因为我整天一个人没人跟我说话,小说是我唯一的宣泄出口?我也太贱了吧?我干吗非得说话?
    多么遗憾,这的确是我写小说的动因之一——就是太贱了。但“宣泄”这种解释仍然是在高抬我自己,“宣泄”比如射精是一种纯粹的非功利的近乎本能的行为,我写小说好像没那么“本能”和“纯粹”,肯定带有“功利”和“虚荣”的成分——想要得到肯定和表扬之类的,虽然我自己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我经常拿来安慰自己的借口是——写小说本来就是一件虚荣的事儿,只要“写”就是一种虚荣,不可能不虚荣,不虚荣可以把话烂在肚子里不写。这纯粹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的确,从理论上讲彻底摆脱“虚荣”完全纯粹的写作的确不存在。但我就非得写吗?我就不会不写?除了虚荣和贱,简直没有别的解释。
    我写第一篇小说《乌贼》初稿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虚荣,当时完全没想写小说,写的也确实不是小说,是一篇不到三千字的议论文,没有事件,纯议论。写这篇议论文的原因是我当时日子过得有点儿拧巴,我想研究一下自己为什么那么拧巴以及如何不那么拧巴。我当时认为写在纸上会更有助于研究,写完了发现更拧巴了。
    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端详着这篇三千字不到的议论文,我发现了自己所谓的“写作能力”。这并非是什么特异功能,说白了就是玩弄文字的能力。时至今日我为自己的这种能力感到极度羞耻,但在当时我是浑然不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我为自己拥有所谓的“写作能力”沾沾自喜并且丧心病狂地把这篇三千字不到的议论文扩展成了一篇三十万字的小说。“虚荣”由此开始,从我意识到自己在写小说的那一刻开始,甚至从我动心起念想要把它写成小说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我开始了“虚构”。“虚构”和“虚荣”两者之间有着某种鬼使神差的联系,甚至经常就是同一件事儿——在我把议论文改写成小说的过程中我绝望地发现我想要研究“自己”弄清这个世界“真相”的初衷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虚构”以及“把文字玩弄于股掌”带给我的虚荣。
    不止如此,三十万字的草稿写完后我还进行了“精心”的“修改”。“修改”也是虚荣的一种表现,所谓“精心”也就是“虚荣”到了丧心病狂。没错,我们善于虚荣善于修改,修改我们的小说,修改我们跟对方聊天时憋在肚子里的话,修改我们叫床的声音。
    如果不虚荣我完全可以不去修改我的小说,让我的文字以其固有的愚蠢和丑陋呈现于人。多么遗憾,我修改了,虚荣的本性让我掩埋了自己的愚蠢和丑陋没有让大家看见。对此我十分抱歉。有人说《乌贼》一直在暴露主人公即“我”的愚蠢和丑陋,并没有避讳和掩饰啊。我想说的是我还是避讳了,我本人要比主人公愚蠢和丑陋百倍,而且我在《乌贼》里故意不避讳自己的愚蠢和丑陋故意显摆自己的诚实也不过是虚荣之一种。“觉得自己不虚荣”都是一种虚荣,是我们必须摆脱的。
    总之,在写作小说的过程中我已经偏离了思考“自己”和“世界”真相的初衷而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如何玩弄文字如何把小说修改得更讨人喜欢这类虚荣之事上。都说文学应该摆脱各种东西以取得其独立地位,它可以摆脱这个摆脱那个但它始终无法摆脱“虚荣”,因为“虚荣”正是文学区别并独立于其他东西之所在,所谓的“文学性”正是“虚荣”本尊。我们无法薅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
    我想我还是要尽力,无论是在写作还是生活中都要尽力摆脱虚荣,有多大力使多大力,薅着自己的头发站一会儿也是好的。可能也不用太费力,死亡总会如约而至,无论我们有多虚荣也有虚荣消失的那一天。
    说句题外话,据说文学快要死了,我认为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虚荣也会随之消失,人类还有各种各样的招数延续自己的虚荣。文学死了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呢?无所谓好坏我觉得,就像一个人死了一样,死了就死了吧。
    文学本来就不是什么必须存在之物,就像我们的存在一样。但既然文学目前还活着那就让它活着吧,也无所谓,这也像我们的存在一样,我们总不能因为我们存在的毫无意义就干掉自己(事实上也无所谓)。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不敢写小说了,有一种羞耻感,觉得自己写得很差,感觉自己写的每一句话都在暴露自己的愚蠢和丑陋,惭愧无比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当然,现在又贱兮兮地开始写了。小说的好坏标准问题是另一个问题,暂且不论,在乎自己写的好坏,在乎自己的愚蠢和丑陋,在乎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这肯定也是虚荣之一种,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那么,就让我们来谈谈“好坏”的标准问题吧。有这样一个现象——我所有的小说都是写的时候觉得还可以,过一段再看能羞愧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以至于我现在都拒绝再次阅读自己的小说。
    看自己以前写的东西觉得不好是我后来的觉悟长进了吗?未必,只不过是一时一个想法罢了,都是一时性起,谈不上后来的比之前的更好。这就像找男朋友一样,我们会沉浸在现任男友“百般相好”的错觉中诧异于自己怎么会跟之前的那个“王八蛋”爱得死去活来,然后当“现任男友”变成“前男友”时再次表示诧异。能说我们的现任男友就比前男友好吗?很难说,否则无法解释前男友的现任女友对他爱得死去活来也无法解释我们之前的死去活来。所谓的“好坏”都是在“二元对立”的桎梏之内谈论问题,没什么意义。
    人很容易被自己的“情绪”和自以为是的所谓“观点”所左右,这是对的,那是错的,这是好的,那是坏的,其实我们所谓的“对错好坏”不过是从我们“自我”的角度出发的“偏见”罢了。遗憾的是我们的“自我”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我们的所谓“观点”过后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玩笑,就跟我们看我们的前男友一样。
    没错,我曾经多次对“前男友的曾经存在”表示诧异,我甚至想不起来我的第一任男友长什么样儿了。男友尚且如此,遑论小说。“一切皆流,无物常住”,我只想说一切都太正常了。
    总之我对文学所谓的“好坏”标准持怀疑态度,我说的还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个人都可以保持己见的意思,我认为人不应该“保持己见”,人最大的固执就是太喜欢自己的“己见”了。我从根本上怀疑“好坏”的存在。
    我以前也一度认为所谓的“严肃文学”要比“网络言情小说”高级,也就是所谓的“更好”。但有一天我的想法改变了,那是我大二那年,是个星期天,我去医院照顾得了淋巴癌的男友(现在已经死了)。他当时已经知道自己来日无多经常以泪洗面。他不洗面的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言情小说,几乎每天都看,那个星期天他也在看。我看见——他沉浸在书里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房间里被我随手冲进马桶的蜘蛛对我来说是个到处乱爬的害虫,可是对房间里蜘蛛网上的另一只蜘蛛来说那是它的伴侣啊。
    “好坏”存在吗?我认为不存在。
    当然我不是说“网络文学”好“严肃文学”不好,我是觉得有的时候确实不应该在“二元对立”的框架内看问题,慎论好坏。
    另外,我对“‘网络言情’让人脑残,‘严肃文学’可以引领和救渡人类”的观点持审慎态度。我想即便所谓的“严肃文学”是位“菩萨”那他在救渡世人的时候也应该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不应“执着”于救渡。比如,有个人觉得“世俗生活”的享乐还不错,即便有时候有痛苦也甘愿承受觉得无所谓(这已经是某种程度的觉悟),那么,菩萨就不应该渡他,就应该让他痴迷不悟地继续享受世俗生活。既然他觉得不错,让他继续沉迷就是最大的慈悲。还有什么比“觉得不错”更重要的事情吗?
    我想说的是,人不觉悟也无所谓,只要他开心就好。我们甚至可以再退一步,就算一个人既不觉悟又不开心好像也无所谓,一辈子终会过去。一个人从未觉悟,每天被情绪、烦恼所困,一辈子过得很惨很不开心,然后他就死了。这好像真的无所谓,我们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们离于“好坏”离于“开心与不开心”的二元对立吧。
    我可能无须在意自己写的好坏每天坚持写就是了。我就打算这么写得很坏地一路写下去了,可能任何坚持都能达到某种“境界”或者叫“极致”吧,无论这件事儿是什么、质量好坏,即使是对某种“坏”的坚持也能。或者说,一件事儿无论质量好坏坚持做下去质量一定会是好的,庖丁每天解牛会有一天能达到“游刃有余”,我们甚至无须怀疑和尚每天重复念同一句经文会有什么“成就”。
    当然,我还是会尽量往“好”里写,问题在于我眼中所谓的“好”很可能就是别人眼中的“坏”,我所谓的辨清一条“好路”往下写很可能就是别人眼中的一条道走到黑。我什么都保证不了,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我所谓的“好”肯定是我愚蠢脑袋里的自以为是。
    从这个角度上讲,我不管如何擦亮眼睛其实都是两眼一抹黑地在写,我除了两眼一抹黑地写下去其实别无他途。好在一切都是幻觉,“死亡”打消了我的嫉妒,那些写得好的人也是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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