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年轻时总有一个相当霸道的断论:以为中老年人已经没有也不需要浪漫的爱情了,这完全是年轻人的误诊…… 2000年的9月底我收到李欧梵与李玉莹从哈佛寄来的信与相片。信由玉莹执笔,信里告诉我,9月12日,欧梵与她两人终于结成夫妻。照片是在剑桥市府登记结婚时照的,两人衣着庄重,神情喜悦中带着一份虔敬。我注视照片良久,好像一件悬挂多年的心事,最后圆满了结。欧梵与玉莹结成连理,这段姻缘,三生前定。但两人这段姻缘路走来却是漫长崎岖,障碍重重,须经千山万水、跨过一个世纪才得抵达彼岸,修成正果。 李欧梵与我是台大外文系的同班同学,我们那一代的台大学生多少总感染上一些“五四”遗绪:理想主义、浪漫情怀是我们当时对生活、生命憧憬的基调。这也难怪,我们的老校长傅斯年就是“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又曾当过北大校长,当年台大也继承了一些老北大自由主义的风气。李欧梵学生时期,就受到台大“五四”遗绪的熏陶,而且他来自音乐世家,父母亲本身就是“五四”一代的传承者,家与校的双重影响,李欧梵后来到哈佛念书,以“五四”作家为研究主题可谓其来有自,他的第一本学术著作《现代中国文学的浪漫世代》研究西方传来的“浪漫主义”对“五四”作家的启蒙,徐志摩便是他的主要对象。徐志摩是中国的拜伦,他是“五四”一代的浪漫图腾,他那些热情洋溢的抒情新诗以及他 本人与陆小曼、林徽音轰轰烈烈离经叛道的罗曼史早已演变成一则“爱情神话”,这则“五四”时代的“爱情神话”至今仍在撩动华人世界千千万万恋爱中的男女。李欧梵自己承认徐志摩对他的影响是大的,我想那是因为他对徐志摩那种为追求爱情奋不顾身的执著精神有所响往,“五四”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返老还童的一个运动,而徐志摩在恋爱中呈现出来的赤子童心,我猜欧梵也是有所惺惜的。李欧梵致力研究“五四”的浪漫思潮,但不自觉地反倒成为浪漫“五四”的最后传人。 李欧梵虽然研究浪漫文学,可是他做学问可不“浪漫”。今天他成为哈佛的杰出教授,是我们这一辈学人研究中国近代文学史、思想史的佼佼者,并非偶然,这是他按部就班苦下功夫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学术成就。他的事业轨迹从哈佛毕业到普林斯顿教学,历经芝加哥大学、洛杉矶加大最后回转哈佛达到巅峰。欧梵个性乐观进取豁达开朗,事业上即使偶有横逆反倒是愈挫愈勇,这点他倒有北方人笃实苦干的强韧精神。但事业与学问的成就并不一定就能成为感情生活的保障。以欧梵这样至情至性的人,信奉“情至”,却偏偏在感情路上三起三落,饱受挫折。年轻时候的两次恋爱,已经论及婚嫁,却在最后破裂,连我们这些老朋友看着都替他着急。他的第一次婚姻要拖到中年,已近半百了,可惜夫妻缘分 不良,10年分手,大家又是一阵喟叹。 1997年春天李欧梵邀我到哈佛访问,原来哈佛以及波士顿各大学的一群亚裔学生把我的小说《孽子》的英译本改编成舞台剧,由戏剧博士生John Weistein执导,在哈佛的亚当斯戏院上演七场,欧梵邀我去看戏凑热闹,舞台上一群叽叽咕咕说英文的“孽子”十分有趣,学生演得很卖劲,导演的指导教授是王德威,老师当然也去捧场。那是欧梵回哈佛执教我第一次去看他,并在他家住了3夜。欧梵的家是一座三层楼的老房子,我睡在顶楼的卧房。波士顿5月天还是寒飕飕的,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欧梵那个家从上到下都是一片冷清,连他的后院也是荒芜的,生满了杂草。从前无论在什么场合见到欧梵,总看见他神采飞扬,高 谈阔论,那次见面,我却感到欧梵无意间却透着一股落寞,心事很重。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很好,还有遗传性的糖尿病。而我自己大劫归来,身心交疲,情绪也难提升。记得1968年我刚到加大当讲师,欧梵还在念博士,他到圣芭芭拉来看我,两人初上人生征途,凡事兴高采烈。30年后,我教书生涯功德圆满,画下休止符,而欧梵的事业也达到顶峰,两人相对,反倒像“冬夜”里两个暮气沉沉的老教授,满怀惆怅。那次分手不久,便传来欧梵离异的消息,后来我才醒悟,那次在剑桥见到他,恐怕是他人生中最低潮的时刻。 1999年9月,我去新加坡参加小说评审,是老朋友诗人王润华邀请的,我一到新加坡润华和谈莹夫妇便笑嘻嘻地告诉我知道:“李欧梵在谈恋爱了!”然后就一边笑一边讲下去:李欧梵先我一个月到新加坡,在新加坡大学讲学,有一位香港女朋友,常常从香港飞来陪伴他,连班也顾不得上了,两人正在热恋中!有这等事?我诧异道,因为前不久才听闻李欧梵背痛,躺在地板上起不来,一下子却带着女朋友到马六甲幽会去了。我当然对这位能使李欧梵奋然而起(galvanized)的女朋友万分好奇。那年年底12月我和李欧梵都到了台北,他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说女朋友也来了,想见见他的老同学。我半夜三更便赶到他的旅馆,终于见到了李玉莹。我们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聊了一下天。玉莹秀外慧中,娇小玲珑,是位极可亲的女性,她坐在李欧梵身边,落落大方,极其舒坦,好像两人本来就是天生一对应该互相依靠在一起。李欧梵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下子年轻了十几二十岁,上次见到他的暮气病容一扫而光,脸上遮掩不住的兴奋得意,简直像个恋爱中的小伙子。爱情的力量如此不可思议,竟然有回春功、还魂丹的神效。玉莹与我一见如故,我送他们回旅馆时,她直接问我对她的观感,我说道:“我这位老同学一生都在寻找一位红颜知己,我想他已经找到了。”那时我对他们两人的恋爱过程还一无所知,那只是我仅凭直觉作此断语。我想我的直觉对了,李欧梵确在李玉莹身上感情有了着落。玉莹的确是欧梵一生追寻的红颜知己。 李欧梵与李玉莹结为夫妇其间过程其实非常曲折,极富传奇色彩,是“半生缘”加上“倾城之恋”。20世纪80年代李欧梵执教于芝加哥大学,李玉莹也在那里,那时李玉莹已结了婚,先生邓文正在芝大攻读博士,李欧梵与他们一家结成好友,因欧梵早年也曾在芝大念过书,大家便以师兄弟、师兄妹戏称。玉莹精于厨艺,是烹调高手,而又生性好客,家中经常高朋满座。欧梵半辈子单身,艳羡玉莹的靓汤之余,恐怕也想分享玉莹的家庭温暖,竟在邓家搭食5年。李欧梵是正人君子,据他自白,当时对朋友妻是半点邪念也未敢动的。后来玉莹一家回转香港,欧梵自己也已成婚,两家人中断了一段时期。多年后,欧梵与玉莹香港重逢,玉莹与先生缘分早尽而欧梵自己亦经家变,这一对饱经沧桑的世间男女,各自众里寻他千百度,才蓦然觉醒原来眼前即是梦中人。这一下,“半生缘”便爆发出“倾城之恋”来了。张爱玲原来的故事范柳原和白流苏,两人“谈”恋爱精打细算,实在算不上浪漫。李欧梵曾戏笔把这则故事继续写下去,《范柳原忏情录》把范柳原写成了一个自怨自艾的孤老头,但一旦他自己恋爱起来,山崩海裂,却是十足的“倾城”之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