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传奇的张爱玲张爱玲这个名字如果没有夏志清先生,将从中国当代文坛上消失。而我们也就无法欣赏到这么漂亮的故事,这么精致的语言,和这么苍凉的爱情故事。张爱玲的小说被称为“传奇”——一则则发生在上海、香港的普通人的传奇。 张爱玲本身也可以成为一个传奇。她的家世和大多数中国近代作家不同:张爱玲出生阀阅门第。从她的两篇自传性质的散文《私语》、《童言无忌》看来,她的父亲该是名门之后,和清廷关系颇为密切,而且对西方文学似乎也略有认识。这个遗少型的父亲,督促她的课业很严,张爱玲从小就熟读了中国的旧诗古文,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使她的小说区别了那些欧化色彩的都市小说。而她的母亲——李鸿章的外孙女,则是一个颇具艺术天分和修养的音乐家,可以说是五四时期典型的知识女性。这使张爱玲很早就进入了西方艺术、音乐、文学的世界。她家既有前朝的豪华,又复很早接受了西方文化,因此她曾受到非常完整的教育。但是张爱玲的童年生活并不幸福,家庭失和:父亲抽鸦片,讨姨太太,母亲愤怒之下弃家而走。这使她一开始就不相信完美的爱情,而欣赏一种雅俗共赏的苍凉。同时,张爱玲本人的婚姻在四十年代也是颇受争议的。她的爱人胡兰成在抗战时期成了汉奸,于是张爱玲也被认为是一个文化汉奸。但是从胡兰成写的《民国女子》可以看出两人的婚姻生活是比较幸福的,应该说她拥有一段不错的爱情。在胡兰成的笔下,张爱玲是一个“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好像“花来衫生,影落池中”。在从父亲家逃出来之后,她通过了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因为欧战的关系,最终没去成英国,而去了香港。在香港这个“华丽而悲哀的城里”的经历,为她以后的小说创作积累了丰富而广泛的素材。张爱玲的晚年在美国度过,而这个时候的中国,很多年轻人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张爱玲这样一个女人曾经在旧上海叱咤风云过。 张爱玲的出名用柯灵老先生的一段话最合适:“‘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事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处。’如果不嫌拟于不伦,只要把其中的香港改为上海,流苏改为张爱玲,我看简直是天造地设。”四十年代的上海是个孤岛,所谓的大家,这个时候大多去了南方,上海以其特殊的文化氛围托起了张爱玲这颗文坛新星,造就了现代文学的一个例外——五四的反帝反封建显然不会给她这种淡淡的哀怨多少位置;三十年代的阶级斗争更没有这种“男女之间的小事情”的容身之处;抗战时期的同仇敌忾,救亡图存更不需要这种“家常味”的传奇。敏感的张爱玲同样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知道身处的是一个清黄不接的动乱的时代,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所以,她坦白的呐喊:“出名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的繁荣期仅仅就是四五到四七年短短三个春秋而已。 1952年,张爱玲移居香港,定居美国后,她的主要精力已从小说创作转向电影剧本的创作。其实,早在上海的时候,她对电影的理解和造诣已经得到了夏衍的肯定。张爱玲十分熟悉三十年代好莱坞的爱情“谐闹喜剧”,她把好莱坞的电影技巧吸收之后,变成自己的文本,并且和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技巧结合得天衣无缝。好莱坞的这类影片浮华有余,却缺乏一种内在的感情因素,而张爱玲的小说之所以吸引人,就因为她小说中的感情内涵。电影化的处理,在张爱玲的小说里也是比较明显的。比如《倾城之恋》里的这一段::“柳原已经光着脚走到她身后,一只手搁在她头上,把她的脸倒扳了过来,吻她的嘴。……流苏觉得她的溜溜走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去了……”这里的描写完全可以用电影语言来表现,特别是后面跌到镜子的场景,可以用特技把镜面变成水波,两人跌入——一种相当现代的处理效果 张爱玲的死和她的传奇一样,有些苍凉。她死在她的寓所,一个人死去,被发现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了。 (二)张爱玲的传奇传奇:指情节离奇或人物行为超越寻常的故事。——《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194页第三条释义。 张爱玲的“传奇”似乎没有那种轰轰烈烈,柔肠寸断。童年的生活,使张爱玲一方面有乔叟式享受人生乐趣的襟怀,另一方面对人生处境的观察却是老练而带有悲剧感的。她在《自己的文章》里写到: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她用参差的对照的写法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而给予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所以张爱玲更多地愿意关注“男女间的小事情”,在传奇里寻找普通,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她很少热烈地去歌颂某些人,也决少去批判某些事。她只是淡淡地讲述着都市千般繁华下的满目苍凉,温柔富贵中的凄情哀婉。 于是,《倾城之恋》里,从腐朽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了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一个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 于是,《茉莉香片》里,聂传庆并没有杀了言丹珠,隔两天开学,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仍然会扭曲痛苦的生活下去,像他那个没有火炉的房间。 于是,《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振保并不因为爱情而去接受热烈的情妇,也并不去反抗母亲的撮合,做一个五四个性解放、恋爱自由的代言人,在发现圣洁的妻竟和一个一个形象猬狎的裁缝关系暧昧,他也没有追求婚姻自由而与之离婚。 新传奇展露的是一种世纪末的华丽,一场浮华的喜剧。因为是这样的传奇,所以没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论,光暗的对照也不强烈;因为是这样的传奇,情欲没有惊心动人的表现。譬如《倾城之恋》,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就像白四爷拉的胡琴,咿咿哑哑,拉过来又拉过去,有的只是一种苍凉,一种忧郁感,但并不沉重。张爱玲想要表现的就是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的生存状态。你很难在她的小说中看到所谓的好人和坏人,也许七巧可以算一个,但是她更多的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被黄金欲和情欲控制下的悲惨的灵魂。她让我们看到,当爱情在一个人身上得不到满足时,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和生命来抵偿。 张爱玲调动了一切可以表现“苍凉”的手段,从开场白到语言到景物环境的描写,都无一不精心雕琢以至于精致的程度。 上面我曾说到过电影化描写在张爱玲小说中的一个例子。其实,差不多张爱玲每一篇的小说的开场白都是一个绝佳的电影叙事模式:“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老人回忆中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电影起幕的绝佳环境,奠定一种凄凉的基调) “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扮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由胡琴的特写到伶人的表演,最后突然切换至阴影中的白四爷,空间的转换有一种沧桑感。) “我给你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你听得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你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你尖着嘴轻轻吹着它。在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山道徐徐的驶下闪来。”(一双纤柔的手拿来一杯用青瓷茶杯泡的茉莉香片,茶烟氤氲中出现一条蜿蜒的柏油山道——一种淡淡的哀怨) 我另外想讲的张爱玲对苍凉的营造是她作品中的一个意象——镜子。镜子谕示着一种自恋,一种坦白。在《在红玫瑰和白玫瑰》里,作者在一个至死不悔不悟的中年男子面前,高擎一面明镜,让他觑着自己滔滔无限地落下泪来,毋庸讳言,是有着极深的讽刺和嘲弄意味在里面的。对镜的场合,自私自利,而又冷心冷肠的,彼此之间,即使说不上勾心斗角,也没什么推心置腹的话好谈的佳人们居然能破例说几句叫新的话。《第一炉香》里吉婕在洗脸时,对着镜子,对薇龙发了一顿真实的牢骚;《心经》里许小寒这个美而俏的少女,在走过那段她戏称为“独白的楼梯”时泄漏了自己的心事,而凌卿也变得较平时坦白了。 张爱玲的传奇写出了一种“郑重而轻微的骚动,认真而未有名目的斗争”她的笔宛如金针,貌似漫不经心地描龙绣凤,却将字字句句都刺在你的心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