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陇的产量太低了,写小说近30年,跟读者见面只有三个中篇,二十来个短篇。 写得少,跟韦陇的性格有关,跟他的人生观也有关。他觉得人生虚无,最后必定悲伤收场,既然结局已注定,人生就剩下一个过程。他甚至更进一步地认为过程也不重要,过程无非就是痛苦与快乐,痛苦与快乐也是虚无的。这种人生观决定了他的为人处事,无论在哪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跟什么人交往,他会给人一种疏远感,总是摆出一副“这事与我无关”的姿态,或者,换一个词叫“超然”。很多时候,韦陇这种“超然”会给人一种猜测:他是因为害怕被伤害,而采取自我保护的逃避手段?但我知道韦陇的“超然”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他内心确实有巨大的虚无感,虚无感让他看淡了各种人世纷争、人情世故,因为在他的人生观里,整个世界终究是虚无的,包括他自己。他看透了这一点,人生自然就有了一种高度,写作当然也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事了——写那么多干什么呢?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一片虚无? 可是,韦陇毕竟没有完全断了写作的念头。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幸好有写作,才让韦陇产生了一份对这个世界的质疑,正是这份质疑,把他从那个巨大的虚无里拯救出来,回到真实的世界,叩问人生。 到目前为止,韦陇所有的小说几乎都是在叩问自己的人生。作家有很多种类,有一类作家一生只写自己,写自己的生命,写自己的爱情,写自己的战争,写自己的梦想,他们都在各自领域里树立了文学的高峰。韦陇正行走在这条路上。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行走在这条路上的韦陇有什么特色?他能不能在前辈树立的如海山峰里垒起自己的山峰?这是韦陇必须面对的问题。 如果对韦陇的小说做一个纵向观察的话,会发现他所有的小说的主题几乎都是对爱情生活的质疑,他几乎所有小说都在探讨和叩问这个既宽阔又狭窄的命题。这于他,可能是出于切肤之痛,他有婚姻上的波折,对这方面的思考比别人多一些深一些更具体一些,特别对二婚家庭中巨大裂痕的描写,总能让人产生绝望感,无论是对再婚夫妻的感情还是再婚子女的生活,在韦陇笔下,总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像一把利刃一样切割着这种新组合的家庭生活,他笔下的那些人物,显得那么无辜和无助,几乎可以用绝望来形容,让人物深陷在生活泥潭里不能自拔。通过小说,我们也可以窥见,在韦陇的精神认识里,这种爱情显得那么不牢靠,维系家庭生活的基石是那么轻浮,他真是怀着巨大的怀疑来看待这样的爱情和家庭生活。可是,韦陇的善良之处是,即使他已深谙这种生活的绝望,还是会在小说的结局里,让人物退回到现实生活里,让他们继续过这种无解的生活。这使他的小说保持了一丝难得的暖意,也让读者松了一口气。 当然,不仅仅只有这些,韦陇选择这个命题展开他对这个世界的质疑和叩问,我觉得更大的原因是他对所处时代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可能没有系统地想过这个问题,但在有限的生活空间里,这三十多年来,他从乡村到城市,从单纯到混沌,作为一个作家,一个观察者和书写者,他有敏锐的生活感受能力,社会生活的每一次颤动都能刺痛他的神经,他深刻地认识到经济对人性的影响,特别是对爱情和家庭生活的腐蚀,在经济压倒一切的巨大浪潮中,人性严重扭曲,欲望成为人的第一需求,被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成为被大多数人认可的社会发展动力,在这种情况下,爱情早已化成泡沫,亲情淡薄如纸。对这个时代的思考,大大加深了韦陇思想的深度和厚度,让他的小说拥有悲痛和尖利的力量。 可是,另一个巨大的问题出现了。纵观中外文学史,爱情都是书写的主要命题和内容,把韦陇的小说放在这些小说的海洋里,还能有效地辨识出来吗? 如果从这个角度说,多亏了虚无的人生观,使他的爱情小说拥有了虚无的力量。到目前为止,韦陇所有作品的主人公都是虚无主义者,无论身处哪个阶层,他(韦陇小说的主人公基本上是男性)都是边缘人,人生没有方向,更没有出路。这几乎就是人的真实状态。有时候,韦陇会让他的主人公偶尔抽身离去,但更多时候是让他们回归原位,继续虚无、疲惫、厌倦、迷茫地生活下去。 这会让人不满足。是的,文学毕竟不同于真实的人生,文学的一个作用就是让坚硬的人生时不时地柔软一下,让人脱离地面,作暂短的飞翔,当再次落地后,可以选择原路而行,也可以固执地走向另一条小径。当然,也可以就此滑出正常轨道,像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小说《树上的男爵》中的柯希莫一样,12岁那一年开始了在树上的奇异生活,当生命即将抵达终点时,又出人意料地跳上热气球,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这大概是韦陇目前小说写作碰到最大的问题了,他必须解决他自己和小说人物如何在虚无中长出真实的翅膀、在坚固的现实里飞翔起来的问题,如果做到这一点,我相信韦陇和他的小说一定能飞出我们目力所及的疆土,飞向更宽广的世界。我们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十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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