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拷问良知、推敲记忆之作 石黑一雄的第二部小说《浮世画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1986)以二战前后的日本为背景,也是拷问良知、推敲记忆之作。主人公小野增二是日本战前和战时很受欢迎的军国主义画家,日本战败后他突然枯萎,画作也都收了起来,连在家里也不敢挂出来。但是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正常退休的。日本投降后美国文化涌入日本,小野暗暗不服。外孙一郎在家里假装骑马奔驰,嘴里还发出马嘶声,原来他是在学美国牛仔“独行侠”(Lone Ranger,美国电影);他想做“大力水手”(Popeye the Sailor,美国漫画人物,后改编成动画片),劝外公多吃菠菜。我国读者对日本在美军占领期间发生的文化巨变所知不多,未必会对这些文化转型的细节感兴趣。为了理解《浮世画家》,美国史学家道尔(John W. Dower)的《拥抱战败》(Embracing Defeat,三联已出胡博译本)是很有帮助的。到了20世纪40年代末,尽管日本还有无数未能清理的废墟,文化却变得与战前难以辨认,连小野的女婿也认为,孩子与其崇拜日本历史上的武士,还不如崇拜美国英雄。面对新时代的潮流,小野无所事事,“只是闷闷不乐地在家里转悠”。他回忆起自己少年时学画的经历,自己对得起当时被认为是“离经叛道”的同学吗?如何评价战争中的死者就更难了。他们是死得“英勇壮烈”还是“为了愚蠢的事业浪费了生命”?小野和他女婿的观点出现分歧。年轻一代反思战争,有和平主义的思想,还有些人“不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不敢承担自己的责任”。这不正是一度自以为“爱国”并被战前的官方宣传洗脑的画家小野吗?小野自语:“年轻一代的性格出现了一种我不能完全明白的改变,这种改变在某些方面无疑是令人不安的。”30年代初期出现一座新酒馆,它的内部装潢也在颂扬所谓的“爱国精神”,而小野就是这家酒馆的常客。小野至今仍然如此强辩:“他们的作品都是坚定地效忠于天皇陛下的。”小野的创作对国内已经兴起的殖民扩张主义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居然还有充足的“理由”:艺术界的“颓废”倾向削弱了传统的文化结构,必须与之对抗。这使人想起30年代德国的伪古典主义法西斯艺术。 小野年轻时住在“毛利君”家里学画。在他含混不清的回忆中,读者得知一位叫佐佐木的学生被画室驱逐了,小野本人是不是在此过程中扮演了可耻的脚色?在小说中他的回忆变成了诿过于人的“杰作”,与悦子的回忆有明显的相似之处。学生绅太郎战前跟着小野画所谓“中国危机”(即卢沟桥事变后日本的侵略)宣传画,公开表达了他对小野的作为心存疑虑。但是小野的记忆却是一片模糊,他甚至说:“当时国家处于紧急关头,应该停止犹豫,做出决策了。据我回忆,你画得很好,我们都为你的作品感到骄傲。”绅太郎想请小野给有关部门写一封信,说明他画那张宣传画时当面对老师表达过自己的犹豫和反对,但是小野对他的态度却非常野蛮:他转过身,背对着绅太郎,不予理睬。小野认为绅太郎“不需要用谎言替自己开脱”,但究竟是谁在为自己开脱呢? 小野另一位学生黑田在战时被关入监狱,当作“叛徒”,还遭毒打,战争结束后就释放了,而且得到艺术教师的职位。读者能从小野回忆的碎片中推知小野是导致黑田被捕的责任人。小野拜访黑田不遇,碰到黑田的学生,还是以教训的口吻说话:“我和黑田先生刚认识的时候,你实际上还只是个孩子。关于你不知道的一些事情,我希望你不要草率地得出结论。”年轻人也不顾情面:“坦率地说,我很惊讶您有这样的勇气。竟然登门拜访,仿佛您只是一位友好的访客……可是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叛徒。”小野真的忏悔了吗?丝毫没有——他还在对自己说:“我不会让年轻人的话严重影响我的情绪。”当他在女儿相亲的餐桌上说:“当时我是凭着坚定的信念做事的。我满心相信我是在为我的同胞们谋福利。可是您看到了,我现在坦然承认我错了。”这是真心的悔恨,还是为自己开脱罪责?他甚至教训下辈:任何一个看重自己尊严的人,却希望长久地回避自己过去所做事情的责任,这是我难以理解的。承认自己人生中所犯的错误,并不总是容易的事,但却能获得一种满足和尊严。不管怎么说,怀着信念所犯的错误,并没有什么可羞愧的。而不愿或不能承认这些错误,才是最丢脸的事。 反讽是石黑一雄擅长的修辞技巧。小野战时的作为是出于真正的“信念”还是萨特所说的“虚假信念”?《浮世画家》几乎没有冗笔。战前,企业家杉村明死后,小野买了他位置极佳的大房子,具体过程披露了吗?读者能相信小野的叙述吗?一部不过10万字的小说隐藏了大量似非而是、似是而非的内容,有心人可以挖掘出丰富的内涵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