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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符号与还原——我们如何学习讨论(之八)

http://www.newdu.com 2017-11-10 爱思想 崔卫平 参加讨论

    一位年深日久的朋友,埋头做自己的学问,很少在公共讨论中发言。在不久前的聚会中,他说了一句话:“不管怎么说,韩寒是一个符号”。
    这个看法十分典型,代表许多人的立场,这并不是凭空产生的。近几年来,人们从阅读韩寒博文中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一个不受羁绊敢说敢言的韩寒,一个对权力嬉笑怒骂的韩寒,能够在第一时间内对于公共事件作出迅速反应,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无论如何,这些博文的意义不可抹杀。它们启迪了人们的头脑,也以其犀利幽默,让人们大快朵颐。至今仍需公正地说,这些博文本身,未必不能担当得起人们曾经给予的种种赞誉。今天质疑韩寒的人们,在当时也没有表达他们的异议。
    然而,事情往前多走一步,甚至半步,就埋藏着危险。一个人成为一个“符号”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符号本身(能指)与它所指代的对象(所指)之间的脱离与断裂。某种符号关系一旦建立起来,人们便较少关心符号本身,更倾心于自己塞进符号中的含义。当韩寒被当作某种符号,他这个人本身便不重要了,出生在某年某月、曾经做过某些事、将来还要去做一些事情的那个韩寒,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韩寒这个名字所包含的象征意义。
    一位认证为新华社国内部记者在微博上写道:韩寒“那种对自由、民主、人权等价值准则的向往和追寻,都为我们时代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标杆”。“当韩寒这么做的时候,我支持韩寒。……至于他们乃至他们的家属私德如何,对不起,我真没有兴趣关心”。
    “标杆”是那种一望即知的东西,拥有一种约定俗成的效果,这就足够。这将允许在“标杆”的韩寒与“真身”的韩寒之间,打一个隔断,让韩寒与他所处的实际世界分离开来,让这两个世界产生分离和分裂。
    符号的世界因而也是一个封闭的世界。符号不再朝向现实的世界开放,不再朝向现实的人群以及不断变动的格局开放并与之对话。符号越是脱离这个世界,便越是具有“普遍性”,越是简洁、光滑,也越是可以轻便地加以利用。
    将一个人与他周围的世界分离,能够产生一种神秘力量。当关上现实世界的大门之后,当人们的肉眼所不能目击,当这个人的信息主要是依靠种种转述释放出来,人们的想象力便越发炽热。结果是,某个符号不仅超越了他本人,也超越了其他所有人。
    坦率地说,本人也曾经写过有关韩寒的文章,今天看来有言过其实的成分。现在想想,为什么我们朋友互相之间不说那样的话?那是因为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看得见对方的眼睛鼻子,看得见对方脸上皮肤的皱褶和岁月留下的划痕。而我们当中极少有人见过韩寒,没有与他交谈过相关话题。迄今仍然有许多人没有看过韩寒的任何视频,也不知道当“声画同步”时,韩寒谈论问题的重心所在。
    这在一个共同体的公共生活中,多少有些难以想象。当然不是说人们只有见过面才能够互相信任,但如果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如何说话,没有人打算或有机会与他进入同一个现实空间,不是与他踏入同一条物理意义上的河流,便十分容易过度阐释,赋予这个人过多的内容,将此人拔高。
    所要反省的首先是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掌握了符号能力的人们,喜欢给事物命名的人们,主要是生活在拉康所说的“象征界”的人们(请允许我也掉一次书袋),常常无暇顾及现实的世界,很少朝其中瞥上一眼。它混乱、嘈杂、粗糙不齐,边缘、不安全,看起来不是久留之地。
    比起符号背后的肉身,符号具有不可比拟的穿越性。符号就像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扎根于更加广大的人群当中,吸纳更多社会资源。于是人们开始乞求于这种肉眼之外的力量,希望它能够作为媒介,把自己的声音传得更广,或壮大自己这一派的声势。仿佛韩寒是一帖符咒,且受过某种更为强大力量的祝咒,只要念动这个符咒,民主的事业就会有所进展。当然,这个想法与韩寒本人彻底无关。
    资深评论员笑蜀写道:“有人说,韩寒谈革命民主自由,有啥了不起?早就好多人谈。我说废话,此前多少人谈都是相对小众,没法让几千万普通人同谈。我就谈了半辈子,但我影响的人很少。”的确,在“韩三篇”涉及的话题上,笑蜀先生多年来思虑精深,着力甚多。但是他这样说话,仿佛是一个“正版”的人,在推荐一个“盗版”的产品。只要韩寒一旦开口,乃至不管他是如何谈论的,那么就必然拥有比他本人不可比拟的意义。笑蜀先生还提及“概念产品和市场化产品”的区分,显然他是想借助市场化的韩寒,来推销他自己的某些理念。
    对于另外一些人们来说,符号性或象征性的人物,意味着替他本人撑起一片天空,替他完成他自己不能前往的事情。我就不只一次遇到这样的责问:“韩寒说出了我不敢说的话,你敢吗?”发出类似质疑,应该都是有所追求的人们。但是也许大可不必。谁说你一定需要通过韩寒,才能说出你自己想说的话?你也可以尝试运用自己的嗓音,发出自己的声音。不信,你低下头翻翻自己的口袋,会发现自己原来并没有藏着那么多的秘密,它们其实都是可以说出来的。
    遥不可及的符号,由于缺乏与真身及现实世界的对照,最有可能成为任意解释的对象。争论中不同的人们所抓住的韩寒是不一样的。你说的是民主自由的韩寒,我说是的天才成功的韩寒,他说的是蔑视一切、肆意开骂的韩寒(“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逼”),第四个人崇拜的传说4年花掉1700万的韩寒,以及喜欢谈汽车谈女人的韩寒,第五个人说,我没有看过韩寒的任何作品,但是我喜欢这个人。哦,他/她喜欢的是随处可见的广告照片上的韩寒。
    符号从内部分裂了。每一个人所捕捉到的韩寒,都能够找到与其对立的充分证据,声称事情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人觉得他阳光帅气,另一个人发现他下笔怨恨怨毒。这个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韩寒本人。他的确释放了许多矛盾冲突的信息。作为一个人,这再正常不过。但是也许可以进一步说,韩寒始终是在反抗那些加在他身上的那些东西。
    反抗他作为一个符号被安排的命运。一有机会,他便努力释放他自己身上更为真实的东西。他也许比别人更早开始质疑自己和回应别人的质疑。在一些别人怀疑他是造假的地方,你也许其实可以听出来他的真实声音和他的反抗。
    在回答他赛车是否是玩票时,韩寒说:“关键是这东西不好玩票。你别的东西能玩票;写东西呀或者唱歌呀都能玩票,因为你没法分辨好坏,你死活认着我是好的那没办法。但是赛车,因为它是一块儿发车的,快慢大家看一眼都知道。”其中“快慢大家看一眼都知道”的说法,就回到了我们一直在谈论的、与所有人共同分享的这个现实空间。
    请允许我在同一篇文章中,第二次掉书袋。这个就是拉康说的,真实界直接诞生于象征界。越是被符号化,真实界越是感到不安,越是要表现为噪音和杂音,发出干扰的信息。符号化不止,真实界不息。这回韩寒挑明了说:从前写那种众人喝彩的文章,是“迎合”别人,而他现在需要找回自己。不幸的是,人们把这个当作了新的符号。他即使反抗,也只能作为一个符号来反抗。当然,他也知道如何运用自己作为符号的身份。《谈革命》中有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不去领导一场起义呢?”无论如何,写下这个问题,多少便有些夸张,不管如何回答。
    担心失去符号,自己便不能流行或不能开口的人们,也许是因为觉得周围世界压力太大,自身不够强大。但是无论如何,与所有的人们一道回到现实世界,回到人人都能够用自己的双脚踏进的那个共同空间,这不可能绕过去。这里才是民主事业展开的场所,也是开辟自由、提供自由条件的场所。如今人们认同“总统是靠不住的”,那么一个大活人做成的符号,不会比总统更加靠得住吧?
    猜猜这句话是谁说的:“摘取了装饰在锁链上的那些虚幻的花朵,但并不是要人们依旧戴上这些没有任何乐趣任何慰藉的锁链,而是要人扔掉它们,伸手摘去真实的花朵”。是马克思。
    来源: 经济观察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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