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能够来到以田家炳先生的名字命名的中学,感到非常光荣。 下面,我想讲两个题目:一是“我为什么敬重田家炳先生”;二是“我为什么热爱中华文化”。两个题目都可以讲几个小时,但今天只能每个题目讲一刻钟。 关于第一个题目,首先,我要讲“文化在哪里?”许多人都以为文化在书本里,在图书馆里,这也没有错。图书馆、博物馆以及各种书籍的确都蕴藏着文化。但是“文化”的根本,“文化”最重要的是呈现在“活人”身上。德国的大作家托马斯·曼说,我走到哪里,德国文化就跟到哪里。的确如此。如果莎士比亚在世,那么,他走到哪里,英国的文化就跟到哪里。如果孔子、庄子、苏东坡、鲁迅在世,那么,他们走到哪里,中华文化也会跟到哪里。今天,我要说,中华文化就在田家炳先生身上大放光彩;或者说,田家炳先生的心灵体现了中华文化最优秀的部分;他身上所呈现的文化精神,曾感动过我,启迪过我,让我更加热爱中华文化。 文化在“活人”身上。那么,文化与文化的差别在哪里?可以说,世界上不同文化的差别,最重要的也是“活人”的差别,即人的生命质量与精神质量的差别,也就是人生境界的差别。我们评论一篇文学作品、评价一个人,关键不是看他拥有多大的权力、多高的地位,而是看其精神境界。地位、权力、财富、职务的差别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境界的差别。人与人、诗与诗、文与文、学校与学校,归根结底的差别是境界的差别。我特别敬重田家炳先生,不是因为他很有钱、事业很成功,而是他的精神境界很高。他的确有钱,但他的眼睛不是“向钱看”,而是向人看,向学校看,向孩子们看,向世界看。人的境界,哲学家划分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田家炳先生既身在人间的“道德境界”中,又在超人间的“天地境界”中。说他属于“道德境界”,是他总是想他人、为他人,每一分钱都捐献给社会。说他属于“天地境界”,是他实践了“与神同行”的高洁抱负,与耶稣一起担荷沉重的十字架。同样有钱,但多数人的神经被金钱所抓住,而田家炳先生的精神却被孩子们的命运所抓住,被中华民族当代的教育事业所抓住,这就是“天地境界”。1994年中国紫金山天文台把一颗小行星命名为“田家炳星”,田先生当之无愧。康德的名言是:“天上的星辰,地上的道德律。”什么最值得我们敬仰,一是“天上的星辰”,二是体现“地上的道德律”的人物。田家炳先生正是这种高尚的星辰般的人,所以,我写了“南天星辰”四个字赠予他,表示我的敬意。 田家炳先生的成功,从表面上看是做事的成功,实际上是做人的成功。钱钟书先生在世时问过我:做人难还是做学问难?我回答说,做学问难。钱先生纠正说,不对,做人更难。田家炳先生首先是做人做得好,他才可能克服自己,把一切都献给社会。这有很高的难度。例如我在香港城市大学担任客座教授的时候,就知道那里曾有一座田家炳大宅,为了做好慈善事业,他在1994年把大宅卖了,自己移居到一个小公寓,把这笔钱用于为教育大厦添砖加瓦。这不是有钱人都能做到的。田先生展示了一种心灵方向。所以,我自勉道:如何做人,学田家炳先生,这叫作“见贤思齐”,我正好可改为“见田思齐”。田家炳先生的人生为什么幸福,因为他找到了大慈悲的心灵方向,找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 第二个题目要讲,我为什么热爱中华文化。这个题目很大,我只讲一点感受。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离开中国的,但是离开祖国愈远,愈感受到祖国文化的可敬可爱。这里有情感的原因,也有学识原因。首先说情感原因。我在中学时代就读《爱的教育》(爱德蒙多·德·亚米契斯著),那时读的是夏丏尊先生的译本。夏丏尊先生说他读了三天三夜,也哭了三天三夜。这本书说祖国的那片土地埋着我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为什么我不爱?祖国的文化养育过我的头脑心灵,为什么我不爱?我本能的故土之爱与故土文化之爱,从书中得到了提升。接着是学识的原因,我出国后才明白了中国文化是世界文化的三大高峰之一:西方哲学、大乘智慧与中国的先秦经典。中国的文化传统,作为巨大的时空存在,非常深广博大,很了不起。出国之后,我对传统的基本点已从“批判”转向“开掘”,即与八十年代书写《传统与中国人》时期的重心不同。 二十七年来,我一直思考中华文化为什么不会灭亡?研究者很多,有的说是气候原因,有的说是文字原因,有的说是儒家原因,我则得到一个认识:中华文化之所以长青不败,乃是因为它最合情合理,或者说,它有一个最合天地、最合人间的情理结构。 中西方文化很不相同,其基本差别大约有以下八项: (一)中国是“一个世界”的文化。所谓“一个世界”乃是一个“人”世界。“人”之外虽然还有“天”,但中国文化讲究“天人合一”,因此,归根结底是一个“人世界”。西方则是“两个世界”的文化,即除了“人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神世界”,也可以说,除了“此岸世界”之外,还有“彼岸世界”。因为西方文化是两个世界的文化,所以“神”的地位很高,人可以接近神,但不可以取代神或成为神。中西文化这一基本区别,是李泽厚先生道破的。由于“一个世界”和“两个世界”的文化差异,所以又派生出以下七个大差别。 (二)“重经验”与“重先验”的差别:既然认定只有“人”世界才真实,那就得在这个现实世界里好好生活,也就得特别重视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经验。先验是上帝,是基督,是神,是先知;经验则是日常智慧,是历史。所以,中国非常重视历史,与印度重“神话”不同,中国帝王都要“修史”,《史记》、《汉书》、《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都是史册。李泽厚先生著《历史本体论》,正是把“历史”视为根本,他不是把人视为先验的存在,而是视为历史的存在。中国人的人生不仰仗上帝,而仰仗自己积累的历史经验。毛泽东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这不仅是个人的思想,也是中国文化的特征。 (三)“重罪感”与“重乐感”。西方的基督教文化有原罪观念,它认为人生而有罪,因为人与他的父亲(上帝)分离了。所以,人来到人间是带着“原罪”来的,都应当接受上帝的救赎。中国文化没有这种“罪”观念。它认为“人之初,性本善”,来时赤条条,婴儿最单纯、最善良。人生虽辛苦,但充满快乐与欢乐。即使生计贫穷,也应知命认命,安贫乐道,这种乐感文化虽也有问题,但积极,所以才有“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精神。 (四)“重正义”与“重和谐”的区别。西方有一个从未中断的贵族传统与骑士传统。骑士乃是最低一级的贵族,但它具有尊敬妇女、扶助弱者的传统,这是“正直”的传统。“正直”衍生出“正义感”。中国缺乏一以贯之的骑士传统,它不追求正直,而是追求神圣。古圣人的使命是调节人际关系,让人际关系达到“和睦和谐”。中国文化讲究“和为贵”,“和而不同”。“和谐”与“正义”不同,“正义”只认“真理”,不讲关系;而和谐则在真理面前有所妥协,人际面前讲恕道,讲“和稀泥”。 (五)“重聚合”与“重分散”。中国文化以“人际”为本位,西方文化以“个体”为本位,与此相关的,便是中国人喜“聚”不喜“散”。《红楼梦》中的两个主角,贾宝玉便是“喜聚不喜散”,而林黛玉则是“喜散不喜聚”。贾宝玉呈现的是中国人的普遍性格,喜欢团聚,喜欢热闹,喜欢“人气”,喜欢人际温馨;而林黛玉则喜欢自由自在,喜欢个体独立,喜欢独处独思,孤芳自赏。她才是真正的“个人主义者”,完全以个人为本位,她爱宝玉,是因为他是心灵至善者,除了宝玉,她举目无亲,与世无关,是最孤独的人,也是最怪异的人,她生活在西方比生活在中国更相宜。但她偏偏被抛到贾府中,在贵族大家庭里,她几乎是“府上公敌”,人人都不喜欢她。她的内心是个人的文化,却偏偏生活在关系主义文化中,于是,她感到格格不入。她唯一能够存活下去的理由,是有贾宝玉这个知音在,这个知音一旦与他人(宝钗)结婚,她就丧失一切,也很快就走向死亡。到底是忧愤而死,还是投湖而死,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肯定无法再生活在“聚合”与“关系”的文化中了。 (六)“情本体”与“理本体”的区分。李泽厚先生说中国文化是“情本体”的文化,即以情为根本的文化。中国文化也讲理,但一般都是“通情达理”,即以情为前提、为中介,而西方则是以“理”为根本。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爱老师是情感,但情感必须服从真理,理才是根本。西方的“法”很发达,也可称为“法本体”文化。但“法”也是建立在“理”的基础之上。“上帝”通过《圣经》展示其“理”。人间的多种爱,都是上帝这个总“理”(圣爱)所派生出来的。中国因为讲究“情本体”,所以便派生出“伦常秩序”,如对父亲母亲要每天请安,双亲去世后要守孝。《红楼梦》里写贾宝玉骑马经过贾政的书房,要下马表示敬畏。“情本体”化为秩序,化为规范与制度,这种“伦常秩序”是中国文化的巨大特色。“情本体”文化虽然可以增强许多人际温馨,但也容易以亲情伦理(兄弟伦理)取代责任伦理(韦伯语),或容易无视原则而“走后门”。因为“情本体”的指向,所以中国已逐步建构“情理并重”的执法结构,例如依理而判处一个官员死刑,却依情(念着他的功劳)给予缓期执行。 (七)中国的人际原则讲的是“诚”,认为“诚能通神”,以诚代替神,而西方则讲究“信”。信派生出信仰、上帝、基督、救赎、忏悔等,诚则派生出仁、义、礼、智等观念。现在中国到处讲“诚信”,实际上是中西文化的结合。 (八)中国“尚文”、“尚柔”,西方则是尚武、尚“刚”。所谓尚文,就是崇尚和平相处,力求和平地解决各种问题,不迷信武力,不轻易使用武力。儒者,柔也;儒家讲柔,道家也讲柔。《道德经》尚“水”,认为“上善若水”,至柔可以克至刚。所以,老子不崇拜“胜利”,主张“胜而不美”,主张以丧礼对待胜利,这与西方的“凯旋门”文化大不相同。 总之,中国文化重人际温馨,重人伦责任,重人际关系,重人间关怀。它虽没有“天主”,但有“天道”,虽没有“上帝”,但有“上善”;虽没有“忏悔”意识,但有“反省”意识。中国文化为什么历经数千年而不会灭亡,就因为它合情合理。 西方文化有信仰,有自由平等大理念,有对个人尊严的尊重,这些是它们的长处,值得我们学习。但中国文化也有自己的长处,这些都是我在人生中从内心深处体会到的,所以非常珍惜,非常喜爱。我常常举一个例子问朋友们,说一个人“得道”即有了成就之后应当怎么做人?有两种哲学:一种是西方尼采所说的当“超人”,一种是中国慧能(禅宗六祖)所说的当“平常人”。哪种哲学更好更正确,更合情理?请老师同学们自己做个判断。 本文原载于《书屋》2017年第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