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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之野:《葬花辞》——灵魂之声(兼批蔡义江先生的伪评)

http://www.newdu.com 2017-11-10 爱思想 羽之野 参加讨论

    扶桑【真解红楼】系列
    1
    凡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一首叫〈葬花辞〉的诗;凡读过这首诗的人,都无不为之感动。这诗不单单抒发了一位少女的苦闷情怀,更表达出一位少女对惟真质洁的人生宿求。有人把《红楼梦》比作中华文学的王冠,那么我要说〈葬花辞〉就该是这王冠上最璀璨的明珠;也有人把《红楼梦》比作我民族文学的万里长城,那我要说〈葬花辞〉就该是这那八达岭上最完美、最可展显的一段。“她“的美学价值和认识价值远远地超越了这诗的本身,是中国古今文坛所希有的。“她”在“红楼梦小说”中有着情绪炸弹的力量。
    是〈葬花辞〉的熠熠光辉使得那“王冠”那“长城”更具迷人魅力的。是“她”让人们感觉到了那繁花似锦的“大观园”里,一阵潇潇竹影的颤栗;让人们听清了那万里云空一声孤雁的惊鸣;让我们懂得了泪水与顽石碰撞时也会有的几星细微的喷溅;“她”也让当今和未来的繁复世界以及某些教主们明白,中华文化和中华文化人的良知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一种生命的默契吧,我很小就会背诵这首诗,且每次读咏都热泪盈眶。
    2
    其实,理解一首诗真正的含义并非易事。尤其像对曹雪芹这样超一流的文学大师笔下的诗文,且要借助你对作者、对“红楼文本”、对其塑造的人物(如林黛玉)的真正理解;更多的还在于你自己对生活对生命的感悟。否则,几乎是不可能与其感通灵会的。
    下面,请容我从容细解此诗: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诗从一开始就把花(自然景物)与少女(美好的生命)隐约的联系一起了。
    第一句的“两花重飞”,极妙,犹如连续重击的鼓声,一句到位、开门见山的把主题情调展出;“红消香断”四字简捷生动,“有谁怜”直逼本质,有如“天问”;“游丝软系”和“落絮轻沾”足见这“唐代歌行体”诗,是不避讳堆彻和渲染的。这是把首句大概括的画面切换成具体形象,成了特写镜头——“飘春榭”“扑绣帘”的“春”“绣”二字,预示一位少女将出现;“系”“沾”两字用得奇,超出常人想像,彰显了作者对斯时斯景有独特感悟;“飘”“扑”是动词,有由远至近、从飘渺到具象、由众多渐显单体形象之感。
    ——这开篇四句看似平平,十分生动,情绪尤为饱满。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此四句的调子变低缓些了,也有点“从头道来”的味道,是前面那四句带点“昂扬激烈”之后的一种必然的“情绪抑制”,有如拳击,打出后要赶忙收拢,以利再战。
    更重要的是,这四句的“平淡”里托出一位“惜春暮”的少女的倩影——她“愁绪满怀”、“忍踏落花”、“手把花锄”,走出“绣帘”;她面迎着那漫天飞舞的落花,满目凄怆,痛惜不已;而这位少女的优美的风姿,就是从这一系列动态中表现出来的;当然,也正是“她”似有感悟的动态,把读众引入她那秀眉微耸、满怀“愁绪”的思索之中。
    ——我们将与她共愁同思。而这些个愁索,其实也正是下面的诗句了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是谁”:
    这四句,将诗继续深化——是用“滚动式”的、“物化了”的思(诗)维,把“惜春”暗转成“惜人”。说“物化了”是“不管”二字赋予了“柳丝榆荚”“桃李”以人性;说“滚动式”是指“柳榆不管桃李”而“桃李又不知闺中”的反复思辩、逐次追问,由此形成的愁索之凝重——其实,就是在无生命无知觉的“柳榆桃李”中托出有生命有思想的“人”,重心当然落在“闺中知是谁”这一主旨上——使“花”与“人”彻底融合。
    这是一种写作惯用的“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搞“曲折突出”的艺术手段。然而,作者却不认为这“滚动追问”已完成任务了——接着,又从小滚动发展到下面的大追问。
    ——此外须注意到:“桃李”和“柳”“榆”的花谢期是不同时的。
    “三月香巢已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
    这四句,作者已觉追问“花树”不过瘾了,开始追问起飞鸟;不,是指问,指问那“梁间燕子”——你为什么就不知道,“明年花发”还“可啄”呢?却如此“无情”如此愚蠢地不去想一想,明年“人去梁空”时,你眼下筑起的这个“巢”还会存在吗?
    而有这样“问花”“问鸟”的、精彩又不乏激烈的八句诗的铺垫,作者才彻底把“葬花”转换成“惜人”,最终从情绪到理性上完成了写花即是写人的“逻辑交待”。
    另请注意:那少女这问那怨的,却始终没有怨天怨地怨“人”。显然不是不怨也不是怕什么,而是诗歌这一艺术形式的须要:作诗要有分寸感的,不可乱写;怨花啦问鸟啦,均属少女的心灵特色,这跟《离骚》的“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大丈夫气有区别。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这样,此诗就又转入一种平缓的叙述了。这里有一点须注意:这时候,诗人的叙述指向有点模糊了,好像把“花”和“人”又分开来说——可作为读众的接受中,业已完成了亦花亦人的带理性的感知了。于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样的素朴而生动的陈述,就既可认定为写花的遭际,也可以想像成是写人的境况。“明媚鲜妍”和“飘泊”已不单单是说花。而读众一但感觉到“难寻觅”“能几时”是指人而不完全指花木,那份感知将蓦然升华,心湖愀然漾动——人之通感随即产生,就痛伤其类了。
    可见,若想让一首诗能感动读众,还必须有“内在情绪逻辑”的“组织推动”。
    ——此外,“一年三百六十日”是纯粹无诗意的白话,但用在此处却一下变得生动无比了;这是诗歌语言学的一种有趣的辩证关系——不像诗的句子有时恰是最好的诗。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倚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
    这又是以那少女的“表现状”来写对落花的伤情;“花开易见落难寻”听起来俗白,其实暗藏哲理,在警句;“悉杀”和“独倚”二词,语感贴切;“洒上空枝见血痕”是在前三句的“平实”之后的突然的“崛起”——夸张得令人震撼。而且前句的“偷洒”与后句的“洒上”,既是承接关联又加快了语感,又从情诸上骤然滞重了后一句的分量。
    ——然而,这只是个较小的冲击波,还没到全诗的高潮。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这一大段的“功能”:1-由于前面种种“铺垫”,可以彻底写人写那“少女”了,同时还可以继续往下写,把她的情感心志的抒发出来;2-这里显出时间落差——写那少女白天“葬花”后“归去”的状态,在读众接受上有新鲜感;3-这也是从全诗的结构到情绪上的一个必然过渡,为下面感情的大暴发做准备;4-这一段无形中显出“沉思”的味道。
    “杜鹃”既是花又是鸟,都含“啼血”之喻,也是上一句“空枝见血痕”的后续发挥;而“杜鹃无语”的“黄昏”,将是何等惨淡呀——这既是一种描述,又形象地托衬出那位“荷锄归去”“掩重门”的“少女”的孤独凄清之苦;那“无语”恰是让人心中生出许多要说的话来;那“重”字,平字见奇,意韵多多;“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读到这里,再麻木的人也会落下泪来;“青灯照壁”,四个平淡的字组织得极妙——是“林黛玉”寄人篱下的凄苦写照;而“青灯照壁”与“杜鹃无语”“掩重门”三者又相呼应;“人初睡”,是说人刚躺下还没睡;“冷雨敲窗”和“被未温”把这种“凄苦”推到极点;那一个“温”字,蕴藏着多少少女对人生的、对人世的企盼与向往;这一句又与前三句融会,便把这少女的凄悲愁苦一股脑儿全部表现出来。
    这四句带点不动声色的描述,很像自然笔墨但绝非自然笔墨,是笔者造诣的高超。
    接下来四句“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是这少女自问自答的,而这“自问自答”要反映的是少女的“思索”,对“惜春”的这些思考、感觉、感情的滞重的翻复——又“怜”又“恼”又“至”又“去”,来也“无言”去也“不闻”——用这些“矛盾”的字词来反映“思索”的凝重,所谓“伤神”。
    ——那么,这到底“伤”的是什么“神”呐?
    读者必然要想要问——可作者绝不回答——回答出来就是“论理”,而不是作诗了。但这种不回答不等于无结论——这就不再是什么人生际遇的悲苦了,而是那少女的有关生命意义的思索。这思索,当然不是什么灵感顿悟,而是嚼心噬肺、辗转反侧的、问花问鸟问天问地的心灵探索。这思索探索,自然就是扣问终极的生命生存的价值。
    ——可尽管如此,作者觉得还不到搞情感大暴发的时刻——于是又出现下面四句。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这四句,再一次展现曹雪芹诗文笔墨中的那种独特又丰富多彩的艺术性了。
    说“昨宵庭外悲歌发”,这显然是一种超现实的幻觉或灵感之类;那“知是花魂与鸟魂”,更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认定,也是虚幻的——有的版本给此句加“?”号,NO,这既别脚又不准确,又是出版社的学究们乱点鸳鸯谱——把曹雪芹的诗味都搞没了。这一句里的“知是”,说明这是一句“就是那花魂与鸟魂”的肯定性语句。“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是委婉地用花魂鸟魂来附丽或者说突出那少女之魂之思索,以及那些思索之妙。而“鸟自无言花自羞”又极艺术化地拟摹出那少女的娇媚之态来。
    ——这种看似“闲笔插空”的、用贴切的联想的形象来表现表达的、真正的诗的语言,只有大师级的艺术家才敢为之、才可能具备的艺术功力。别忘了,大暴发即将来临。
    ——当然,这一段又把情绪调子转低,以便下面情绪扬起。果然——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这是一句终极“天问”,是这首诗的情绪的总暴发、最高潮。
    这是那少女把思想化作了翅膀,欲穷天地而遨游,“她”一面巡览天地一面询问一面呐喊——天啊,我已经来到你的尽头,可哪里才是收留我一个纯真女孩的干净之地呢?
    是啊,这是怎样的一种呼号?怎样的一种向天地上苍的扣问?怎样的一种撕肝裂肺的精神之苦?这是用诗的语言来表达表现一位少女对短暂的生命的意义的思索与扣问呐。
    接着,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女自己平静下来,她开始又沉痛地自语作答。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莫教泥淖陷渠沟。”:
    那少女在悲壮感愤之后,似乎油然自强起来,她含着泪对那些花儿说“不如我用自已缝制的锦囊,收敛起你们的,其实也是我自己的——艳骨吧;我会用一捧干净的泥土掩埋掉我们这崭现于世的风骨流韵。让我们本来就洁净的身心干干净净的回归到大自然中去吧。我们不要再多看一眼那人世间的污泥浊水啦,更不能陷进他们的泥淖深沟之中……
    “质本洁来还洁去”该说是全诗最具凝炼意义的“诗眼”;当然,这也是作者曹雪芹最想要在“红楼梦”里说的一句话。其余三句都是配合这一句的,而这一句,遂成为“红楼”中“林黛玉”这一第一女主人公的形象性格的底色,即“质洁惟真”的人生宿求。当然,这也是曹翁自己人生的宿求;这也是“红楼梦”作者一直用情节形象微妙提醒读众,要做的“假(贾)里求真(甄)”之“真”;也是“谁解其中味”之真“味”。可以说,这“质本洁来还洁去”是整部“红楼梦”主题的关键辞;是“红楼梦”这部横绝于世的伟大文学作品,留给后人最可诠释的思想真髓;这是一个骄傲的灵魂在与强大的世俗社会抗争而无望之时,惟一可把持的人的“自我尊严”。而《红楼梦》之伟大,正是因为有了如此高傲的对人的价值认识,“她”才有拔擢于传统文化而走向未来的意义。
    我相信,这是那些灵魂扭曲的腐儒、御用文人们,永远无法理解和认识到的。
    ——请注意,如果我们把〈葬花辞〉放在整部“红楼”里思索,这诗里的“污淖”“渠沟”绝不单单指世俗风习的污浊,而更是说那社会与时代的精神意识上的扭曲与虚假。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是全诗的“尾声”,自然是呼应全诗的;当然,这几句也显得繁复和直白些;而这种繁复与直白的语感,正是作者要达到的一种压边滚动式叙述的艺术效果,宛如激情呐喊过后的天地间经久不绝的回响,宛如亲友间的喋喋絮语,如泣如诉;像“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样的简捷归纳,是极易让读众随口咏颂而留在记忆里的。
    3
    当然,
    也有一些意识复杂的文化人、所谓的“红学研究家”们,他们总是可笑、不自量的以自己那点“伪文化”的“道”与“理”来品评测度曹雪芹深远的锦绣情怀。
    蔡义江先生这样说——“《葬花吟》中消极颓伤的情绪也是极其浓重且不容忽视的。它曾对缺乏分析批判能力的读者起过不良的影响。这种情绪虽然在艺术上完全符合林黛玉这个人物所处的环境地位所形成的思想性格,但毕竟因作者在某种程度上有意识借所倾心的人物之口来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感,而显露了他本身的弱点。”※1。
    首先,蔡先生把曹翁的这种极符合悲剧艺术的“悲壮情绪”说成“消极颓伤”还什么“不容忽视”,这该说是一种歪曲和缺乏常识。曹翁在〈葬花辞〉里,在少女惜春的悲情中耸拔起“质本洁来还洁去,莫教污淖陷渠沟”的“质洁惟真”的人生宿求,是多么昂扬、真率、悲壮啊;这是中华所有的文化人该感到骄傲和自慰的“立论”;是完全洽合我国几千年来,由吴季札确立的“哀而不愁”的悲剧理念和孟轲继之的“贫贱不能移”的悲剧人生准则的※2——这不知道是蔡先生的无知还是无视?蔡先生还打出维护那些“缺乏分析批判能力的读者”旗号。且不说这是一种自任老大、小觑别人的心理,且一听即知,不过多喝了些上世纪的“狼奶”※3、摹仿些拉大旗寻“媚政”的词语罢了。至于说曹翁“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感”的“弱点”,我看那正是曹翁的“亮点”。无此“亮点”,曹翁能写出这空前绝世的红楼梦吗?这不知道又是蔡先生的偏执还是偏狭?
    其实,这里有个很不新鲜的心理问题,即“态度”问题。就是对红楼对曹翁有无“敬畏”之感。这是近年来,全国学界“批于丹”所引发的学人们思考的一个“如何对待民族文化元典”的问题。研究红楼没有敬畏红楼和敬畏曹翁之心,倒觉得你的“现代化”比他的“蓬牖茅椽,绳床瓦灶”高明。那就错了,那你连一点“真味”也“解”不到。要知道,曹翁对人类的“大爱”、那种良知、那种终极思索,是吾辈永远无法望其项背的。
    说道这种“吁天扣问”的淋漓倾诉,我们也应该看到曹翁的红楼梦对屈原文化精神的继承。通观中国文化史,怕是只有屈原的《天问》可与〈葬花吟〉媲美了。而《天问》距今久远,其词、音、意、韵都有隔世之感;〈葬花吟〉属近代语境,读之亲切。
    〈葬花辞〉的审美价值还在于“她”豁豁然地超脱了“士大夫文化”的那些以男权、以道德为基准的腐气沉滞的诗风,而是用一个小女孩儿面向天地大自然的孤愤抒怀——所扣问的,又是短暂的个体生命的终极意义。这在以特有的大一统、以君以国以民族以政府为核心旨归的中国传统文化中,不能不说是一种反叛,乃至颠覆。然而,“她”的美学价值和认识价值就摆在那里,只要“她”一入眼一入耳,即邃入人心。
    这就是,真正以“人性”为本的文学力量的强大;这是任何貌似正经的道德文章、权威之著都无法替代、无可比拟的——这首诗的流传之广,就是明证。
    那是北方的一个风雪交加、晦暗的下午,我回到温暖的家中。厅里,正有几个学生等在那;我进来,他们纷纷站起。只有一个穿红靴子的女孩儿,仍低头在角落里看书。我走过去。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要合上那书。我盯住一看,她看的正是红楼里的〈葬花辞〉。
    
    ※1 《十登红楼》是笔者的长篇评论
    ※2 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
    ※3 参见谢柏梁《世界悲剧文学史》
    ※4 参见范海辛《论狼奶》
    (本文刊发于《厦门文学》2009年4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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