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啼集》——文思兼富的散文
《乌啼集》 陆昕著 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近日见到陆昕的新作《乌啼集》，读后，感想颇多。但其中最令我玩味，也是我认为作者最主要的写作风格，是思想的独到和文笔的优美。
这本集子的五个部分:“文史闲谈”、“往事随想”、“流年梦影”、“纸上留痕”和“学海管窥”，除去谈论学术的“学海管窥”我没看，其余四部分都读了，而欣赏作者文字的同时也启发了我对人生的一些思考。
比如在《从“尤物”说开去》中作者写道:“《西厢记》的故事情节源自唐元稹的《莺莺传》……元稹为什么要抛弃莺莺，《传》中他有这样的解释:‘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其人……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所谓尤物，即美貌的女子。元稹这段话里有这样几个意思:首先，美女因为她的美貌，都是妖孽，或有成为妖孽的资本；其次，作为妖孽的美女，如果一旦乘云腾雾飞到君主身边，破国亡家指日可待；最后，归到自身。因为道行不够，不能镇住妖孽，便得及时斩断情丝，远离尤物以避祸。妖字从女，正反映了传统文化中对美女的两种心态，一是追求，二是防范。追求，是因为妖艳、妖媚、妖娆，所以人见人爱，秀色可餐。防范，是因为妖精、妖物、妖孽。所以迷情乱性，破国亡家。从而导引出男人对女人的作法也有两种:一种如元稹，逢场作戏一夜风流，可以，娶之为妻万万不行，因为道行不够不足镇住妖孽。另一种如帝王，干脆杀掉，如汉武帝杀钩弋夫人……”作者的结论是:“应该说，‘女人祸水论’在传统文化中暗流汹涌了几千年。”
读了这篇文章，我又去找来《莺莺传》细读，将莺莺那广为人知的名言“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也，愚不敢恨”和元稹为什么抛弃莺莺的言论对照来读，发现作者果然很有见识，相当深入地解释了为什么封建社会视美女为妖和红颜祸水的蕴意。
同样，作者对古代诗词的解析联想也常有创见。比如《从“小轩窗”说“小”》一文，借用苏轼著名词作《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中“小轩窗”一语，认为:“小”是点睛之笔，这是因为“‘小’给人亲切可爱甚至明净纯洁，不受世间污染的感觉。人们对于现实中一切相对弱小而又单纯的事物怀有一种几乎是天生的喜爱，并由此产生亲近它们的愿望。其次，小而精巧，大而壮阔，是人生审美的两个极致。而实际生活中，人们对美的审视，往往‘小’多于‘大’。这是因为大而疏离，小而亲切。无论人生还是自然，轰轰烈烈波澜壮阔的少，平平淡淡寻寻常常的多。‘小’比‘大’更贴近人们的现实生活。”最后，作者从唐传奇中引了一首《小窗》诗“午睡醒来晚，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并指出生活中许多平凡平淡的事物，才真正给人以亲切愉悦的感觉。
《往事随想》主要是作者对人物的回忆。其中既有作者的祖父，也有启功、张中行等其他一些学者，还包括作者访书藏书时认识的一些旧书店老师傅。这些回忆文章，文情并茂，看问题的角度也与常人不同。比如《那个微带凉意的秋夜》中最后讲到启功逝去后，作者并没有一般性的悲伤哀恸之词，只是说:“我不说安息吧或您走好之类的话。我只是觉得，在启功看来，生死就像一场转换，就像一扇门，这边进去那边出来。就像朝辉夕荫之变幻，就像永恒的黑夜与白天。何况，阳光虽然温暖，月色也同样灿烂，且还有那么多星辰点缀其间。”在我看来，作者这里一边是悼念启功，一边也是借此谈出自己对人世生死的看法，文词既美又意境幽远。再如，《留得梦影在人间》中读到张中行自认为自己写得最用心的一本书是《留梦集》时说:“对于其中多写白日梦的，我总是有偏爱。原因有浅的，能够重温旧梦……原因还有深的，是含着眼泪写永远放不下的深情。”对此，作者议论道:“写永远放不下的深情于梦中，与其说是直抒胸臆，不如说更像一种宣言……我很喜欢这种梦带给我的感觉。这感觉就像在凄清幽暗的黄昏，倾听行云流水般的歌吟，于是那些已逝岁月中的真纯与明朗，此时以一种诗意的忧伤从心底悄然划过，抚平了因物欲横流而浮躁不安的心灵。所以，人生需要白日梦，需要说出白日梦，使自己不再感到孤独。”作者最后三句话说得十分中肯，从某种意义上讲，人人都需要有白日梦，只不过很少有人会公开说出来。作者在《流年梦影》中集中写作他的已逝生活中难以忘怀的一些经历，我看也可归入到他的“白日梦”。这些文字感情深沉文采斐然，个性化十分突出。我比较欣赏《白杨》一文，那时作者还在东北当知识青年，他回顾当年:“多少个冬夜，茫茫荒原上，我独自向远处灯火依稀的村庄走去……而夏夜，我却常常背朝村庄，向田野走去……田野无边无际，天空辽阔遥远，所以星星就仿佛离地格外近，它们就在田野尽头的地上闪闪发光，好像等着你走过去捡起它们……在人生旅途的选择上，我也像这样，常常同时走着两个相反的方向。有时，向着原野深处的满天星辰走去……那远望时似乎伸手可及的星辰，却随着你的不断追寻而更加高不可及，深不可测；有时，向着平原尽头的村落走去，那里有萧疏的灯火，绰约的人影和低沉的狗吠，有那种现实的、倦怠的、虽然平淡却时时感到温暖的生活。”
“现实的、倦怠的、虽然平淡却时时感到温暖的生活”，人生无论有多大雄心，多少事业，最终将回归到这种现实，倦怠、平淡而时时感到温暖却真正是幸福意义上的生活。
所以《乌啼集》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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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09-10-16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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