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三平,官方职务是中国电影集团公司董事长,圈中人称“三爷”。外表看上去有点霸道,事实上确实有不少人怕他。当然,有人是真的被他的气势折服,有的人只为交换现实便利而来。他并非不知道每天接触形形色色的电影人各自的才华和为人,但是,对于才华,他其实有精准判断;而对于为人以及在他面前表示的恭敬,他没有外人想象中那么在意。 也许就目前的中国电影而言,这个行业正处于步入产业化的特定时期——任何产业处于资本原始积累期,都几乎以数据作为铁则,而任何该时期的执牛耳者,都会在不同的历史阶段被进行不同的涂抹和定义。以2005年《无极》开创“中影国产大片”始,至2009年初《赤壁》在内地拿下双片票房6亿,韩三平相信再过一年,就会出现国产电影单片票房5亿的现实;未来10年,内地电影产值可达300亿,电影相关产值可达1000亿。 三爷身上带着巨额数据,但数据不是凭空而来,这是他让没有免死金牌的大多数电影导演无法绕道的原因。对于一个决策者而言,他最常讲的一句话是:“启用新人也好,改革体制也好,最主要的是更新观念”。 “至于电影,这是工业产品,对待产品,我并非主观上一定要追求票房,但是客观上,票房就是证明这个工业产品价值的最好体现。” 韩三平坐在《建国大业》剧组下榻的酒店房间。这是偏离市中心的一家普通酒店,他比旁人多了一间会客室。房间里堆着书,沙发扶手上,反扣着一本纪实文学。 许是对于南方换季时节的不适应,在上海月余的他,得了严重的感冒。摘下老花镜的时候,自言自语:也是老了。 商羊:说说你的经历吧。 韩三平:我的经历其实很简单:1966年念到初中一年级,停了。71年当了兵,空军地勤技术兵,75年复员。复员的时候最先分配在茶叶厂,结果我开车翻了车,撞断了手,休息3个月,就错过了分配——否则现在也许是茶叶厂厂长了(笑)。后来去了峨眉电影制片厂。去峨影最主要的原因是那里可以分房子(笑)。那个时候导演、编剧都必须是专业人才,我才念了几年书啊……我是以‘照明’这个职务入厂的,是一个“灯爷”。 商羊:做导演是后来的事情? 韩三平:工作后,先去长春电影制片厂进修,又去了电影学院读书,回来当了导演。而后,就是峨影厂副厂长、厂长;94年到北京,当了北影厂副厂长、厂长,后来就是中影的副董事长,到现在的董事长——我是典型的从士兵到将军。 商羊:对于电影有情结吗? 韩三平:其实没有。我们那个年代,娱乐活动少,看电影几乎是唯一的娱乐。我是爱看电影,但对电影本身,没什么认识。我常常说自己念书不多,统共不过8年10年,给现在好多年轻人看起来,就不值一提了。 商羊:刚刚上任到北京的状况还记得? 韩三平:那是中国电影最不好的时候。投100万下去,不是亏10万20万,而是80万90万。进口片也是在那一年开始的,第一部是《真实的谎言》,冲击力很大;本土的创作又正是到了一个瓶颈,体制也正在变动,计划经济逐步转向市场经济——当年最大的优势在转型时期,往往会成为最大的阻碍。 商羊:听说你在北大演讲时,有一个新时期电影阶段的划分? 韩三平:我把新时期的电影分为3个十年:1976—1986,那是蓬勃发展的时期,第五代应运而生,不仅在世界舞台上几乎拿遍了所有奖项,也让老百姓喜闻乐见;1986—1996,是一个痛苦的转型期,一方面因为各种娱乐设施的兴起,无论是全民卡拉ok,还是全民捏脚打麻将……另外就是电视剧的发展,做《渴望》的鲁晓威就是我同学,万人空巷啊……另一方面,电影自身到了一个高峰之后的茫然状态;1996—2006,“国产大片”是在这一阶段出现的,我个人觉得很好,电影也到了某一个位置——其实,一个产业特别兴盛和特别衰退自然有它的理由,但是随着历史的进程,它一定会被归于一个它应该在的位置。虽然我接手北影的时候,现实不容乐观,但我还是乐观的,我觉得电影作为一个百年的工业,一定会找到它应有的位置,但绝不是被淘汰。(笑)说起来,毛主席思想真的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我很相信的一句话就是:胜利往往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韩三平手上拿着一张薄薄的纸片,是之前的采访提纲。他说一段话,就看一下问题;就着这些问题,很自然地串成了一段完整的讲话——原来是一个思维很严密的人。虽然他说自己念书不多,可是事实总是教育我们:念书多和做成事没有太必然的联系,成事很大的前提在于谋事,而“谋”,不仅仅在于书本知识,更在于费心琢磨——念书不多的韩三平,应该是一个先天不乏审美、后天敏于思考的人。 商羊:你听过对于“国产大片”的批评? 韩三平:我知道。不过我是这么想的:如果这条路最终被证明是走对了,那么在走上正确的坦途之前,一定是会走一些弯路的。没有一步登天的事情。如果弯路不可避免,那么其实承担责任的个人还是不容易的。我不是呼吁宽容,我只是说个人观点。其实没有一个创作者真的会故意、或者说愿意拿出他们本来就觉得失败的作品。 商羊:喜欢《疯狂的赛车》吗? 韩三平:《疯狂的赛车》非常好,1000多万投资,1.2亿票房,一个32岁的导演,没有大明星,没有大制作。我太希望多出现这样的作品。 商羊:你似乎有很强的意志力,希望把中国电影往类型化运作。 韩三平:我觉得电影首先是工业产品,作为产品,就要以消费来衡量其价值。以前,阻碍电影发展的有两个倾向,一个是假大空的主旋律,另外一个就是抒发个人小情小调、非常个人化的艺术电影。电影必然是高投入,如果坚持它的工业属性,就一定要争取它的高产出,否则,这个工业怎么生存?更谈何发展?假大空的主旋律不说了,个人化创作我不主张用电影这个手段,因为你可以去当作家、诗人、画家,不要拍电影,你说你拍一个大众普遍看不懂的片子,还说人家都不懂得你、不在你的境界,对现阶段的这个行业有什么好处?大众的普遍欣赏力决定了电影工业的生命力,不能仅仅以个人的自我表现来作为创作主导,那会对整个行业伤害很大,会透支观众对于国产电影的信誉。 商羊:你真的不喜欢所谓艺术片? 韩三平:有的我真的看了十分钟就走了,我看不懂,犯糊涂,讲什么呢?当然,我也不是说一定要艺术成博格曼,其实,就怕没有艺术到博格曼。艺术片才难呢——当然,所有的好东西都难。我主张从剧本创作开始就类型化,这样的话,片种分明,拍摄手法和节奏也有针对性。做好这个不容易,但它还是有点规律在的,比真正好的艺术片还相对简单些呢。 商羊:做一些国际上得奖但老百姓看不懂的艺术电影,是第五代开始的吗? 韩三平:我觉得不是——起码第五代没有主动为了国际上拿奖而去做电影,他们都是首先有自主的强烈的创作意识;并且在他们的早期和成熟期,《红高粱》也好,《霸王别姬》也好,都是专业奖项肯定、也得到老百姓喜爱的。还有,“第几代”这个划分不是论资排辈看年龄的,而是实打实看作品的。并不是说那个做导演的,50岁,是第五代;这个导演,40岁,就是第六代…… 商羊:现阶段,主流还是在于做好类型片? 韩三平:非主流必然是相对主流才存在的,美国的模式在那儿,其实大家都看得明白。就一家公司而言,有华纳,才有华纳独立;往大里说,有好莱坞,就有欧洲市场。 他非常由衷地笑了起来,在于被问及“是否喜欢人家叫你三爷”。笑了很久,好像是一个真的很好笑的问题,而后坦然地说,这是朋友们之间都喜欢叫的。 《赤壁》在成都首映的时候,间中得空,他回去探望86岁高龄的老母。前脚离开热闹舞台,众目睽睽下的鸿图霸业,后脚踏进家门,离京城千里,那一刻,似乎觉得也已经离当年的自己千里了。 他很少再想起“茶叶厂厂长”那档子事,但是,回想经年,还是没有枉费了当初阴差阳错的选择。 商羊:《建国大业》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你有想法尝试一种新型的主旋律大片? 韩三平:如果是指它的全明星阵容,(笑)说实话,当初真的是因为时间紧和投资少。我拿到剧本是去年10月,到开拍只有半年不到;事实上这样的片子起码筹备8个月。所有的预算3000多万。我最初找明星的想法是因为我觉得作为明星,多多少少还是有演技上的保障的——在一个行业当中做得好、做到大明星,一定是有基本信誉的。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偷懒了(笑)。我知道拍献礼片,他们也不可能收钱。 商羊:大家私底下开玩笑博彩,1∶3的赔率,结果没得玩,都认定它起码三亿。 韩三平:(笑)过亿我就保本了,18年后再做导演,我不贪心,先到了亿元俱乐部再说,我没想直接去三亿元俱乐部和冯小刚、吴宇森汇合。 商羊:做了导演,回头做制片人就容易心软了吧? 韩三平:说中国电影现在是“导演制”也好,在向“制片人制”发展也好,我觉得电影就是“投资人制”。说得再明确一点,谁承担了最大风险,就是谁在制。导演是打工的,有操作的专业度,就是一个职业导演了;再加上人文情怀的准确表达、真诚表达,就是一个好导演了。冯小刚就是一个非常具有职业素养的导演,当年的《甲方乙方》用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在我的领导下做出来的(笑)。我不是要邀这个功……现在说起来,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冯小刚的成功,有目共睹。 商羊:几乎不知道《甲方乙方》和你有关。 韩三平:冯小刚的书里都写着的——当时他和王朔一起来找我的,我对王朔小说不熟悉,但我对“甲方乙方”这个说法很认同。那个时候,就连老太太上街买菜都恨不得签一个合同。我和冯小刚说,贺岁这个时间没什么特别,就是过年了老百姓要花钱,所以电影就是三个条件:喜剧,小人物,现实题材。《甲方乙方》就很符合这几个条件,结果票房3000万,我说,这相当于你去戛纳拿一个奖。冯小刚后来的片子大部分也是这个路子的。 商羊:冯小刚没有戛纳梦? 韩三平:他当然有,但是他有清醒的认识和对于选择的坚持,这就是我认为他职业性很强的地方。 商羊:你怎么看待“港台军团”? 韩三平:好事!他们经过非常工业化的磨练……但是15天一部戏,或者说,早上你还在唐朝当大侠,下午就去现代社会当警察——这种工业化我不要,这叫粗制滥造。但是他们有很好的导演,陈可辛、吴宇森、周星驰……会带动行业发展。 商羊:你对于今后电影创作有什么建议? 韩三平:中国电影未来一定是以内地的人文背景为依托、吸取港台创作的精华、摒弃他们视野狭小的糟粕,最终建立起来的新华语电影,从而进军日韩,渗透欧美。其实对抗很容易,拉登躲在山洞里还可以对抗美国,但是真正走出来对话很难。对话是要有资本、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的。在电影上,我们要选择对话,那么就要积累资本。 商羊:除了创作上,就工业体系而言呢? 韩三平:银幕数量很关键。全国的电影市场有四个等级:第一,20个一类城市——现在九成票房产生在这里。第二,300个二级城市——如果300城市×2家电影院×4块银幕×300个座位×15元电影票价×365天,是什么收入?第三,2500个县城×1家电影院×2块银幕×150个座位×8元电影票价×365天,又是什么概念?事实上,第二和第三都还没有做起来。最后,就是农村,给农民免费放映,只买头尾广告,就像电视台一样——所以我说,未来十年,300亿的电影产值完全是可能的。 原载:《文汇报》2009-04-1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