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非武林的世界,书中的第一主角既不是大侠也不是英雄,而是一个出身于妓院,混迹于市井的无赖。这部小说一反武侠小说的常规写作,少了常见的江湖恩怨、刀光剑影、武林秘籍、寻宝争宝。相反,却以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韦小宝为书中的第一主角,并以他的所经所历引出各类历史和政治事件,明显突出了小说的政治内容和政治主题。此一写法,不仅大违武侠小说的通意常趣,同时也于金庸以往的作品产生了强烈的叙事反差。因此在当时《鹿鼎记》连载没多久,许多的金庸武侠迷们开始发出疑问:“《鹿鼎记》是不是别人代写?”严家炎说:“《鹿鼎记》于金庸其他小说的不同,是在创作风格有所改变以及主人公从侠士换成了皇帝,而不在‘为民造福’的精神或者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有什么变化。《鹿鼎记》的出现,标志着金庸的视野由武侠小说向历史小说的转变。”在某种意义上,《鹿鼎记》有点类似于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均是通过一种反讽的写法,再现光怪陆离的武侠(人间)世界。但是更严格地说,《鹿鼎记》是利用一种“戏说”的方式,改写了武侠小说的通常主题乃至人物分类(尽管其中仍有传承关系)。这种改写,是个人性明显突破集体性观念制约的努力,因此,必然导致对武侠小说模式化写作的扬弃。 通过上述对《鹿鼎记》文本的大体简述,笔者欲从中国传统武侠小说的核心价值观念出发,通过与《鹿鼎记》的核心价值观念对比,得出《鹿鼎记》对中国传统武侠小说价值观念颠覆这一论点。 一、传统武侠小说的核心价值观念 (一)传统武侠小说中的“武”与“侠” 在武侠小说中,武功是江湖中人在江湖上立足的必要手段之一,也是武侠小说描绘的主要对象之一。在传统武侠小说中,“武”是大侠们达成目的的手段,是江湖人地位高低的一种标志,学武的目的就是抑恶扬善,行侠仗义。可以说“,武”是武侠小说的最基本的层面(或曰前提)。众所周知,“尚武”是人性中最原初的特性,换句话说是蛮性的遗留。从这个意义上讲,暴力是武侠小说不可或缺的要素。武林、江湖是武侠小说最通常的背景场面,围绕着“武”展开了各种生死恩怨的纠葛。为了夺取武功秘笈(或武林盟主)而发生了多少冒险传奇;为了复仇而展开了各种恩爱情仇;金钱、美女、权利等等各种欲望皆因武而满足、而膨胀,而孽生,阴谋与爱情,智慧与德行,神秘与历险,宗教与哲理等等一一滋生于其中。 而谈论武侠小说,又不得不考虑“侠”的因素。说到底,武侠小说是一种讲述以武行侠故事的小说类型。梁羽生说:“‘侠’是灵魂,‘武’是躯壳。‘侠’是目的,‘武’是达成‘侠’的手段。”《史记·游侠列传》中对“侠”的基本特征这样概括“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行,其行必果,已诺其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司马迁并在《太史公自序》中写到:“游侠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采;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通过司马迁对“侠”的表述,不难看出“,侠”乃奋不顾身,拔刀相助,主持正义,打抱不平。梁羽生在《从文艺观点看武侠小说》一文中说:“什么叫做侠?这有许多不同的见解。我的看法时,侠就是正义的行为。什么叫做正义的行为呢?也有很多很多的看法。我认为对大多数有利的就是正义的行为。”温瑞安在《谈〈笑傲江湖〉》一书中曾说过:“‘侠义情操’,是一种入世的精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替天行道,舍我其谁’,使得武侠小说之所以能‘武侠’,便是这种尚义,重义,道义,侠义,舍生取义,朋友之义,兄弟之义,这‘义’字便成了‘侠’字的要义,凡是不义的,便是‘不够义气’‘、弃义’‘、背义’,便是侠士要对付的‘无义之徒’。”确实,“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那么“义”又是什么呢? (二)传统武侠小说中的“义”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清之侠义小说及公案》中谈到细民对侠义小说之偏爱甚于人情小说时说到:“惟细民所嗜,则仍在《三国》、《水浒》。时势屡更,人情日异于昔,久亦稍厌,渐生别流,故虽发源于前数书,而精神或至正反,大至在揄扬勇侠,赞美粗豪,然又必不肯背于忠义。”《三国》、《水浒》,大致可看作为中国武侠小说的起源。《三国》虽曰历史演义小说,但其中所宣扬的“义”却是深入人心,其中尤以关羽的义举为甚。可以说关羽就是义的化身。《水浒》虽言是农民起义小说,但描写的一百单八人个个以义为核心,义是他们结交的关键,为着义他们可以牺牲个体生命,令人敬仰。梁山之主宋江之所以受兄弟们爱戴,并不是其武艺的高超,智慧的卓绝,而是他的义薄云天,他有“及时雨”的称号,更有“呼保义”的美誉。而后来作为中国侠义小说真正代表的《儿女英雄传》、《三侠五义》,更是将“义”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中国的传统武侠小说中,“侠”士们凭借着“武”,济危扶困,疾恶如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竭尽全力所作份所当为之事”。这就是一部武侠小说里的真正主角(侠客)的价值体现。 二、《鹿鼎记》对传统武侠小说价值观念的颠覆 (一)对“武”对“侠”的价值颠覆 在武侠小说世界中,我们早已习惯了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它必须有“武”而且必须有“侠”,武侠武侠,此之谓也。“无武无侠”的武侠小说,乍听起来只怕有人要斥为荒诞不经胡说八道。然而《鹿鼎记》中的主人公韦小宝却恰恰如是,此人不会什么武功,更谈不上多少侠义。在《鹿鼎记》中,金庸笔下真正意义上的英雄已不复存在,小说的主人公已变成了地道的流氓。小说“非武非侠,非史非奇,一改以前武侠的作风与形式,而其根本的要点,则在于它对以前的武侠世界进行了彻底的价值颠覆。”金庸颇有深意的让韦小宝在妓院里长大,不学无术,没有道义,甚至没有廉耻。然而这样一个既非文才也无武功的流氓人物,竟然事事顺遂,一路升迁,轻轻松松游走于康熙皇帝与反清复明的武林人士之间,顺顺利利地娶了建宁公主等七个漂亮女人做老婆,还成了一呼百应的英雄,当上了一等公爵。最不可思议的事,这样一个小流氓,竟然受到顾炎武、黄宗羲等尊贵群儒的推荐,差一点儿做了皇帝。韦小宝依靠自己的匕首,宝衣、蒙汗药、抓下阴、撒石灰等江湖侠客所耻的“武功”,救过好汉茅十八、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独臂神尼九难等大人物。而这些大人物有武有侠,可结果又是什么呢?陈近南讲忠义,可最后还不是被他所忠的郑氏暗杀了?神龙教主武功盖世,到头来还不是被韦小宝用一招并不成熟的“狄青降龙”刺死在孤岛?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招武功正是神龙教主所授。他们拥有高超的武功,可是到头来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不用说去行侠仗义了。 (二)对“义”的价值颠覆 而韦小宝之所以所向披靡,依仗的并不是武功,而是“内功”,是他见风使舵,善于逢迎的本领,是他天生的无仁无义。韦小宝虽一反大侠们的形式准则,可是却并不被读者所厌恶,而这靠的是他对朋友的一点“义气”。在康熙逼迫韦小宝杀天地会群雄时,他不干,宁愿抛弃荣华富贵,在孤岛终生;在天地会群雄逼迫他杀康熙时,他也不干,他宁愿隐世。令人悲哀的恰恰在于此。导致他最终混不下去的不是他的流氓无赖,不仁不义,而恰恰是他心中仅存的一点忠义。《鹿鼎记》是一部深刻的寓言,近乎残酷地指出:在现实生活中,不仅理想人格无法实现,就连残存的一点点仁义也不行。孔子推行仁义未果,颜回宽慰道;“夫子之道之大故天下莫能容。”但面对《鹿鼎记》中恶大行道的世界,我们恐怕只能以“不容然后见君子”来自我安慰了。 韦小宝对“大侠”的取而代之,本身就是对武侠小说的价值颠覆,而他的成功更是对武林世界的巨大嘲讽。表面看这似乎是一个极其荒谬的文本,金庸给自己和读者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不仅推翻了一贯的英雄主义逻辑,然而,谁又能说这不是金庸对文化传统,儒家道义的彻底绝望呢! 参考文献: [1]冷夏:《文坛侠圣——金庸传》[M],广东: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版。 [2]严家严:《金庸小说论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3]佟硕之(梁羽生):《金庸梁羽生合论[M]》,香港:香港伟青书店1980年版。 [4]司马迁:《史记》[M],湖南:岳麓书社1993年版。 [5]梁羽生:《从文艺观点看武侠小说》,转引自陈尚荣《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侠义”观》,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2年3月。 [6]温瑞安:《谈〈笑傲江湖〉》[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4年版。 [7]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4月。 [8]吴霭仪:《金庸小说的男子》,转引自陈尚荣《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侠义”观》,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2年3月。 [9]金庸:《鹿鼎记》[M],上海:三联出版社。 [10]陈墨:《金庸小说赏析》[M],江西: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0。 原载:《北方作家》2010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