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处在一个由文本中心走向视听中心的时代,视觉语言和视觉思维在文化生活中越来越多地扩大了“地盘”,但文学仍然是所有文艺形式的价值中心,这一点并未改变。从1958年6月15日北京电视台(央视的前身)播出的中国第一部电视剧《一口菜饼子》到如今,中国电视剧产量逐年攀升,居于全球首位。我们发现,其中最优秀和最有影响的电视剧,大多出自文学改编和作家改编。电影方面的情况也是如此。这足以说明文学对当代影视艺术的发展,做出了不可忽视的重大贡献。然而,影视与文学的关系并非如此简单,比如这种现状的成因是什么?当下的影视与文学互动呈现怎样的态势? 文学是影视最需借助的资源 文学在表达人的精神性存在上,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文学是一切艺术中具有最大容量和智慧的艺术,也是影视艺术最需要借助的文化资源。正如有论者所说,文学能为影视提供的,不仅是一个故事内核,更重要的是独特的艺术视角和对历史的理解方式。 付诸文学改编的作品也大都具备好故事的基础。小说和影视剧的最大共同点是它们都以叙事为表征,同时,也都是讲故事的。英国作家福斯特说:“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而影视制作人则都会异口同声地说:“首先要有一个好故事。”然而,即使在茅盾文学奖的获奖小说中,改编率也不高,原因之一是,在如何理解故事性上,小说方面和影视方面存在较大差别。尤其西方现代派和后现代主义文学进入中国以后,中国当代小说深受影响,“去故事化”等观念一度流行,丰富了小说的叙事方式。问题是,一般读者仍然希望能从小说里读到一个好故事,尤其是虚构的故事,当读不到时,他们就离开了小说。这是一段时间里小说被边缘化的重要原因。为了克服边缘化,小说家们开始回归,近年来重视故事的小说多了起来。当然,故事、情节等词汇在一些作家和评论家眼里仍带有部分贬义色彩。 电视剧所要求的故事,仍然是非常传统、简单、千篇一律的以故事情节和因果链条为特征的线性叙事,因为制片方认定电视剧是典型的大众文化样式,必须服从大众的趣味,必须以收视率为成败标准。因此,他们所要求的,不简单是一般小说中的一般故事,而是一种在故事的强度、叙事的强度、动作的强度、对话的强度上都远远大于普通小说的故事。 影视方面要求小说的另一个要素是人物。而塑造人物,也恰好是小说的拿手好戏。如果说影视和小说的人物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影视界仍然坚持最传统的现实主义人物观,即人物需要有丰富的个性。被改编为影视剧的小说,大都提供有这样的人物基础,如《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他有点傻,有点笨,但是单纯而执着,在部队里摸爬滚打,在磨难中百炼成钢。这类小说提供了生动丰满的人物性格,是影视剧改编的最好材料。在每年几千部作品中,像这样的人物不计其数,但形象鲜明、性格丰富、让人过眼不忘的人物其实并不很多,一方面是能力不及,更多的是观念不同,一些小说作者认为小说写的是“人”,却不一定是“人物”,甚至“塑造”这个词也显得陈旧。 小说所提供的语言,特别是人物语言,理所当然地成为影视剧改编的重要资源。剧本主要由对话组成,小说原著的人物语言是否生动和富于特色,也是制作方考虑的因素。《篱笆·女人和狗》、《过把瘾》和《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等优秀剧作,都因原作语言的鲜明特色而获益匪浅。 出于以上原因,影视界非常重视剧作的文学性。张艺谋说:“中国有好电影,首先要感谢作家们的好小说为电影提供了再创造的可能性。如果拿掉这些小说,中国电影的大部分作品都不会存在。” 从《英雄》到《满城尽带黄金甲》等“大片”,张艺谋曾试图疏远文学,得到了教训,到《山楂树之恋》,他作品中的文学性再次回归。 影视对文学有冲击有启发 成功的影视改编,无疑推动了文学作品的传播。小说《蜗居》出版两年后乏人问津,而电视剧播出一个月,书就创造了销售40万册的纪录。国外的《暮光之城》系列丛书,借助影视,连续出现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235周、迄今全球销量超过1亿册,创造了美国书业的神话。 传统文学与电视剧还有一种天然的联系,那就是受众面的接近。如果说网络文学在与传统文学争夺青年读者方面,存在某种天然的优势的话,那么,这种优势在电视剧改编方面并不存在。坐在电视机前的主要是45岁以上的中老年,他们是原来的文学爱好者,关心人生、社会和历史,因此,电视剧改编也更愿意从传统文学方面寻找资源。从这个角度看,电视剧是传统文学的延伸,是传统文学读者的再聚集。传统文学可以做得聪明一点,利用这个优势,增进对文学的宣传和推广。目前,文学界与影视界之间缺乏创作信息的沟通,是阻碍文学改编的重要原因,因此双方需要逐步建立沟通合作的合理机制。 另一方面,影视创作也可为文学创作带来一些启示。影视的发达不仅仅依靠视像技术与电子媒介,也依靠其大众化、通俗化的艺术方略。法国“新小说派”的代表作家罗伯·格里耶同时是编剧,他的名作《去年在马里安巴》就是用通俗的电影小说形式写成,被誉为新小说和新浪潮的完美结合。作品描述一位少妇来到一处疗养胜地,遇见一个陌生的男子,自称去年在马里安巴与她约定今年一道私奔。女人则告诉对方,她从没去过马里安巴,他们并不相识。但在男子的坚持与说服下,她终于相信了他的话,确认了过去的关系,最后与他私奔出走。作品拍摄成同名电影后风靡一时,获金狮奖。这说明,大众的和传统的写作样式与纯文学探索并不隔绝。 我们目前的许多长篇小说创作中,对人物个性的刻画也是不够重视的,人物之间区分不明显。而影视界非常重视个性,极力强化人物个性。如《激情燃烧的岁月》,主要靠人物的鲜明个性取胜。《亮剑》、《我的兄弟叫顺溜》等也是如此。这已成为定式。 个性并不影响人物的真实性,相反,它是人物真实性的重要标记。 所以,影视对文学是有冲击、有启发的,有益于改善文学创作的状态。当然,并非所有小说都应该写故事、塑造人物,但至少应该有一部分创作重视故事情节,重视性格的丰富和个性。整个小说界要有不同创作方法的适当比例,其中有一部分要充分尊重现实主义的基本经验,而不是一方面喊坚持现实主义,一方面又离开现实主义,这样,也会有力地改善文学的处境,赢得更多的读者。 面对变局,文学不可动摇 影视改编热同时也带来了不可忽视的负面影响。由于改编带来的对原著和原著作者的宣传效应和经济效益,影响了部分小说作者的创作心态。 近年来,出现了一大批作为影视改编备选作品或脚本的小说,影视化痕迹明显,特征主要是:主题健康而肤浅;注重故事情节,而故事又好不到哪儿去;忽视生活的丰富质感,忽视细节描写,忽视闲笔,真把小说写成了单线的单纯结构;取消了细腻的心理刻画;对话过多等等。由此,这些年的确产生了一批半小说半影视的作品,大都两边不讨好。所谓“电视小说”,是写完剧本后的拷贝,更不值一提。对于部分优秀作家放弃小说创作,把主要精力用于影视创作,已经引起了一些争议,需要通过讨论辨析。 图像时代对文学的挤压,使美国学者希利斯·米勒曾认为“文学的终结”的时代已经来临,但其后,他又宣称,文学将永恒。影视固有的局限性,使它远远不能代替文学,这是不言而喻的。而围绕文学与图像之间关系的讨论,更让我们认识到文学在影视时代的意义。 首先,语言是思维和思想的直接呈现。作为语言的艺术的文学,天然地具有亲近和表达人的精神性存在的功效,这是它区别于许多其他艺术形式的优长之处。“读”和“看”的区别,在于“读”是一种抽象的理性思维活动,形象思维融汇其中,它牵涉到一种意义的深度模式,而“看”,如看电影,却主要是一种直观的不大动脑筋的感性活动,缺乏对隐含意义的追索。 再者,语言艺术,除带来语言自身的独特美感外,也为读者的想象力提供无限的空间,这是影像没办法超越的。影像将想象具体化,却也失去许多味道。譬如,电视剧改编《红楼梦》,好处是使经典通俗化,但也容易挨骂。曹雪芹写林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在一千个读者心里产生一千种形象。电视剧定为一个,省得想象,但也少了蕴藉。 再次,文学是广阔而自由的精神表达。为什么大部分文学作品不能被影视改编?也由于影视远远不能穷尽文学的题材和文学表现人类精神生活的无限可能。有时候,最好的小说恰恰也有抗拒改编的特性。从目前情况看,在“三贴近”方面,中国的文学创作远远走在影视剧前面,对现实生活的反映,对普通老百姓生存状态的摹写,都是影视剧从质到量上难以比拟的。 所以,文学一方面不拒绝图像化,一方面又需要对图像化保持警惕,不能把图像化视为文学的出路。文学应该向影视借鉴,丰富自己的表现力和吸引力,但应该走自己的路。文学就整体而言,是足以值得骄傲的,道路是广阔的,前途是充满希望的。经典之作,必然还是出自文学。 原载:《人民日报》(2011年03月29日24版) (责任编辑:admin) |